魂梦欲教何处觅
(一)
这里的湖还叫作月湖,湖中的绿洲仍称作柳汀岛,这屋原是贺秘监祠,屋后开着的依旧是石榴花……这是他一直想进去看看又不忍再去的地方。
月湖本是小城一景,位于甬城的西南,开凿于唐朝贞观年间,亭台楼阁环水,四时花树杂开,很有些韵味。这里也曾经是浙东学术的中心,贺秘监祠据说就是当年唐朝诗人贺知章读书的故地,宋绍兴年间,当时的郡守在此建“逸老堂”,以祀贺知章和李白,此后历经扩建,是有今日的面目。
月湖守着小城千百年间的街坊灯火,守着一代又一代的轮回,守着在她身边演绎着的美丽故事。
月湖的月如玉;月湖的水似镜,月湖的贺秘祠也算作是文人墨客憩息荟萃之地了。只是,在他刚刚长记性时,这里却被当作小城的一个环卫所,还挂上了甬城环境卫生管理处革命委员会的招牌。读书人的殿堂里停满的是粪车、垃圾车,堆满的是扫把、便勺。大门前用青砖镂花雕琢而成的照壁,被当作环卫工人学习的园地,四周贴的满是这个年代的革命标语,中间的一块还被抹以水泥涂以黑漆,当作黑板报了。
(二)
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因为,这里有他的父亲和与他父亲一起工作的同事,还有同事的那个小女孩。
他的父母养了他们七个兄弟姐妹,他是最小的一个,生他时,他父亲已经45岁了。他长得矮小,他父亲的同事就笑话他,说他是一只秋后赖在老藤上的瓜,是再也长不大了。
他生之年正是家国多事之秋。他父亲因为不谙政治,说了些多余的话,在被罚以三年苦役之后,安排在小城的环卫处拉粪车,而整个国家正处在一场狂热的文化革命。只为他父亲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于是,环卫处里的“革命造反派”就暂且让他父亲脱离了一线工作,让他逍遥当了几年专职的大字报抄写员,这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吧。
和他父亲一并涂涂写写的还有一位瘦长的“秀才”,比他父亲小十几岁,戴有一付啤酒瓶底似的深度近视镜,常年穿着一件墨蓝却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此人也是个能写会画的料,他父亲称他小李,他叫他李叔。听说,李叔是五十年代末北京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原是国家卫生部的一名干部,因动用了公家几十斤粮票送给老家来的同乡,而被辗转罚在了这里。
他家离着这里很近,当年因为小,又无人带管,他就经常跟在父亲身后,耳濡目染,让他也爱上了涂涂画画,往往是一张纸,一支笔便足以使他趴在桌前一整天。那里的纸、笔、墨、颜料成了他最好的玩具。
(三)
他记不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晌午了,反正是石榴花灼灼盛开的时节,是他父亲的办公室来了几个人,他乖巧的起身到后院玩去了。这也是父亲曾经叮嘱过他的,要是大人有事了,就不要傻呆在办公室里。
后院有一堵围墙,围墙外就是月湖了,通往月湖的水埠有一扇铁门,原先门是一直开着的,因为这里常有子弟小孩进来耍水,为了预防不测,就锁了上。围墙的角落栽有几棵石榴,其他的都是柳树,石榴花开时,柳叶也最绿最茂,红绿相间,和着这里的静谧,实在是不一般的景致。
他进入后院是带了一本小人书去的,没人玩,他就坐在柳荫下的草地上翻看,只是今天他的这个位子被一个小女孩占据了。看这小女孩比他小了些,削肩长项,瘦怯身材,弯眉秀目,桃红粉脸。小女孩穿着的是什么衣裳,他是再想不起来了,只见她在摆弄着石榴花。
见有人来,她抬头瞧了瞧他,依然做她的事了,没几下,他见有一条用花做成的小金鱼在她手上了。
“好看吗?”她见他一直看着她,扬了扬手上的“金鱼”说。
“好看。”真的,他真的不知道石榴花还能做成如此漂亮的金鱼。
“送给你,你是星星哥,是吧?”她甜甜的冲着他笑,递给他手上的那条金鱼。他见金鱼的身子是一颗石榴花的花蕾,金鱼尾巴是用开放的石榴花做的,金鱼的眼睛是二个更小一些的花芽,串在里面连接的是几根火柴棒。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边接过金鱼边惊讶地看着她。
“你刚才不就趴在办公室边上的台子写字,我进来时就看到你了,我叫思雨,是李的女儿。”她说话好一付大人的腔调。
“你就是思雨,我听说过你。”他真的听李叔说过有个女儿,而且一直要带来和他一起玩。
(四)
他们就此认识了,这以后她也几乎天天到单位来了,他听她讲,她原是寄养在人家家里的,是他父亲说的,每个月的寄养费太贵,让她也“关”在单位吧,反正小孩文静,也不致惹人眼。
他们就此成了好朋友。有时,他父亲出去办事,他就跟着这个李叔和她一起吃中餐,有时,则是他父亲带他俩吃饭,更多时候是他们四个人在一起。饭后闲了,二个大人会讲一些历史故事,现在他知道了,他父亲说的多是春秋、三国里的故事,而李叔讲的多是世说新语、唐人小说里的故事,只是二人都喜欢冷冷清清凄凄戚戚的句子。他俩就喜欢他们大人说起这些典故,如果是教他们学古诗了,他们就争着背诵,印象中她总是比他的记性好,很多次他都比不过她。
(五)
风晨雨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那年的冬季很冷,下过雪,屋檐挂着长长的冰棒,晴天的午后,天空很蓝,空气中飘着冰水消融时的那种清新的香,太阳也很亮,哪怕照在泥土里都能折射出光来。原先一大早他和她还有几个其他的小伙伴在照壁底下玩过,那天的照壁旁刚好停着一辆平板卡车,他们就爬上车玩抢位置的游戏,几经推揉,早把照壁中间人家刚写出的黑板报擦得狼藉一片。中午单位领导怪罪下来了,是他父亲一口应承,替人家补上黑板报上的内容。
就在父亲抄写黑板字时,他们还在玩着,只是转眼间不见了思雨。他找着她时,见她正站在一把椅子上,踮着脚尖,双手抬得高高的,是替他父亲撑着一顶油布伞,一付很吃力的样子。他走近看,见照壁翘檐上的冰棒正在日光下大滴大滴地往下淌水,他父亲的手冻得通红,半边肩膀已是湿透了。
(六)
她很少提起她的母亲,只说母亲和她爸离婚了。他还不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尽管他家人多,穷,但他觉着他的父母很恩爱,每天吃饭父亲没到,母亲就不让他们动筷子。母亲发狠时会骂小孩,但从没和他父亲吵过架。
她有一本很旧的《芥子园画传》,听她说是偷偷从外公家拿来的,外公不喜欢女孩,她母亲也不喜欢女孩。她喜欢这本《芥子园画传》,视为珍宝,有时耍小脾气时,她连他也不让翻看。她喜欢照着书上画仕女,用笔勾勒出线条后,再一点点的着色。而他则用毛笔勾画兰花和竹子,他们各有喜欢。
他只比她大二年,在他上小学后,他们依然常在一起,只是到了她上学的年龄时,那个她一向很少提到的母亲专程来接她去北京了。这令他很纳闷,她母亲是不喜欢她的呀。
她临走前,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分别,也没想着要去送她,更没想到要送她什么礼物。那天晚饭后,他父亲从包里拿出被撕成半本的《芥子园画传》,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她的书,父亲说,是和李叔一起送她去火车站,临上车时,她撕下这半本书要送给他的,还有半本她带走了。
“这小女孩太颖慧,太晓人情了。”当晚他父亲替他修补了这半本书,边粘封皮,边这样说着。只不知他父亲的这句话,已伏了她夭寿之机。
(七)
课书论古,品月评花。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心殊怏怏。这以后的他一直喜欢着书画诗赋,也时不时地问李叔她何时再回,李叔总是笑着说,要等明年放假了。日子过得久了,他渐渐长大了,打听人家女孩子的事觉着是难为情了,也就很少再问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似乎是把她忘却了。
直到他上高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去父亲单位,此时环卫处已不在 “唐秘书监贺公祠”了,这里到底还是恢复成了文保建筑的原样。很巧,正好那天李叔也在父亲办公室,只是老了很多,看似比他父亲还苍老。他终于忍不住,问思雨妹妹可好,李叔抬头一付很惊讶的样子,很久才说:“你还记得她?她好……好,好。”他父亲没容他再开口问什么,忙着和李叔说其他的事了。事后,他父亲告诉她,思雨死了已有一年多了。她母亲后来嫁人有了个弟弟,她性格太内向,还老是写些婉约的文字,她母亲骂她像她爸,神经病,她就一直很忧郁,后来又失眠,发展到很严重被她继父送医院了,再后来就死了。
听父亲说这事时他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感觉什么,像是麻木了,又像是被什么咽哽着,是他母亲正在病中,也就在这一年,连他母亲也丢下他走了。
真的,这咽哽着的痛他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这里的湖还叫作月湖,开着的依旧是石榴花,只是,他再不敢踏进里面去了。
自古多情伤离别 哀伤的情怀总是飘荡在落叶的季节 {:soso_e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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