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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辈的抗战 ——谨以此献给抗战时期默默无闻的普通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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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 13:5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浙江
   题记:此文出自鄙人祖父、姑婆之叙述,口耳相传,虽非信史,绝非杜撰。祖辈往生至少已有三十二年,当时政治萧杀,国共之间乃是生死分际,纵有心伪托,口头逞能之后,往往就是灾祸连连,家门遭殃,祖辈累受弓影井绳之惊,岂会徒招信口开河之累。祖父与姑婆皆是文盲,内中相关事件,如非经历,凭其之认知,绝不会与历史如此契合。如有乖误出入,敬请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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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 13:52:22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本帖最后由 冷眼向洋 于 2014-8-1 13:55 编辑

                                                             引子
       宁海出北门,有一小镇名唤梅林,倚山面海,有甬台官道从境内蜿蜒而过,更有大道沟通象山新昌,古来即属要冲。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新建公路从奉化至宁海,梅林又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交通要点。
       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八月下旬,时节已是交秋之后,秋老虎却依然还在肆意逞能,午时三四刻许,更是溽热难熬。人们昏昏欲睡,田野上少了做生活的;道路上没了行脚的,一般的都是寻了一块荫凉,自去歇昼避暑不提。
      却说我的祖父这时节还不曾休息,他在梅林的甬台公路与象山官道交汇的一侧,今梅林油管厂旧址处开了一个小饭店。说是饭店其实还是夸张,几橼竹栓,屋顶纳上寸许厚的稻草,泥地瓦灶,粗木桌椅,前一进待客吃饭,后一进住了自己一家。每天糙米淡饭,接待了几个拉车赶牛挑脚担的,就是大生意。一家人,来客人时,变身为跑堂,厨头;平时大多数时光还是化在田地山上,返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此刻,祖父、祖母还有祖父的姐姐、姐夫,正擦桌的擦桌,扫地的扫地,弄好就去困昼觉,也只是一刻钟左右的事了。
      正自思量着,外面一辆美式吉普卷着一阵黄尘自北边嘎然而至,吱的一个刹车就停在了饭店的外面。
      祖父等人停下了手头的生活,抬头向外望去,只见几个解放军跳下车向饭店走来,打头一个三十来岁模样,剑眉鹰目,腰佩一把小手枪,一付长官气派,旁边簇拥着几个有拎包、持卡宾枪的,显然就是卫弁。祖父上前招呼,只听的一个兵士吩咐:“老板,弄点咸菜,烧只冬瓜汤,盛几碗糙米饭上来,我们吃了就走。”
       祖父一家忙不迭烧汤的烧汤,盛饭的盛饭。不消一刻钟时光全部铺排上去,几个解放军显然是饿得慌了,士兵也和官长一桌坐了,一歇工夫,风卷残云,桌面上盘空碗清。这边人还在会钞付钱,那边已有人去车上发动机器,他们又要匆匆地赶路走人了。
       正是急中风碰到慢郎中,只听说汽车马达喀喇喇哼哼唧唧了好几次,刚点上火,就断了声音。
       “怎么回事?”这边人问的调门,透着急切。
       “怎么搞的?”三五分钟后再问,显然已是不耐,那边车夫汗流浃背,开了车前盖,东拧西捻,汗迷了眼睛,一擦竟涂花了脸。祖父等人看了,忍不住想笑,一瞧,那些解放军是一脸的严峻,只得别了脸硬着憋了回去。
       祖父后来回忆,看着当时火烧火燎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忍,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竟然跑上去跟车夫搭手修车了。
        三下二下的,汽车夫再一次发动马达,成了。屋里的军人,走下了屋檐,向汽车走来。
       祖父搓着手向屋里走去,想打了水洗手。
       正与解放军擦肩而过那一刻,只见那个三十来岁的长官,双眉一扬,“老乡,慢一步走,有话请教。”
       祖父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惹祸了。
       果不其然,只见那个卫兵本来枪口向下的卡宾枪,已经平端,祖父知道这是一个战斗姿势。
      “ 老乡,你怎么会有这一手修车手艺的?”
      此地刚刚解放,国民党残余活动猖獗,十几天前就有一个解放军的工作队员,被一个梅林陈人军统特务枪杀在梅林。眼面前是杀红了眼的敌对阵营,一个开店的农家,竟然会修汽车,不让人起疑,那是当人家戆头。祖父知道此情此际,容不得半点闪失,卡宾枪只要一扣火,自己立时成了一个筛子。
      “报告长官,我曾于民国二十五年底(一九三六年),在南京中央辎重部队当汽车兵。”祖父一个立正,大声报告。心里寻思:还是老实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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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 13:52:4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本帖最后由 冷眼向洋 于 2014-8-1 13:57 编辑

一九三七年,寒冷的南京,一个怕冷的汽车兵
        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冬,祖父二十八岁。
        一年前,祖父的祖夫,也就是我的姑丈公托人给他在南京中央辎重部队谋了一个差事,当汽车兵。
        汽车在当时是一个十分时髦的舶来品,当开汽车的汽车夫是多少人钻营而不得入的好差使。但他姐夫一个条子,竟然让他这个年近三十,只字不识的乡下种田老粗干起外国铜匠一般技术活。
         一年里,祖父跟着师傅几乎天天泡在修车到开车,没多长时间,方向盘开车能独挡一面,车上的小毛病多少也能揣摩着对付着修。
        这一年的冬天,在祖父的回忆中,那是一个他所有的人生中未曾经历的冬天,出奇地寒冷。“滴水成冰,穿着棉衣也挡不住风,十月小阳春竟然会这样的冷。”几十年后,祖父评价起那一年的寒冷,脸仿佛依然是被冻着一般的乌青。
         后来我们知道,其实那个冬天给他留下的所谓的冷,有气候的,更有战争的毁灭给他深深的刺激。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破后,祖父所部成建制乘船撤向江北,南京城里枪炮声和硝烟,被浩淼的长江水远远地隔阻西南岸。祖父所在部队是后勤部队,整日里搬运物资弹药,说是军人其实与日军交面也没打过。
         堂堂十万虎贲,触敌未及半月即丧师失地,溃不成军,想起来心里不免夹杂着懊恼。正自冥想间,忽听船头喧哗,挤上前一看,只见大片浮尸从上游南京方向涌来,目光所及,都是服色相同的同胞,有绳捆有赤手,刀戳枪击不一而足。一时间,船被尸体困在江中,得有人在船头挑开尸首,方能勉强前行。当是,满船人跌足痛哭。祖父凝望着累累尸体,先是兀自庆幸,旦夕之间,自己已是逃出了生天,如果晚了一步,说不定自己就是江中的一个漂尸。紧接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里头浸了出来不能自抑,全身的肢体顷刻之间冻得僵硬强直,冷啊,冷,祖父说,这种的冷是一个深入到骨头缝里会吸骨骼的冷。
        几天之后,祖父的部队又过了江,运兵、运辎重一路南下,车队的后面似乎总是在打仗,他们的车开到那儿,泼天的枪炮声总是追着他们响起,夜晚黑沉沉的天幕,时不时被炮火染红。
        开头,长官也会说,哪儿哪儿遭遇了,哪儿哪儿在打狙击了。祖父起初心惊肉跳,后来也竟然习以为常,该吃吃,该睡睡,叫我运兵就运兵,叫我运弹药就运弹药,明天怎么样,想也不想。
        终于在一天的傍晚,长官收拢了部队:弟兄们,我们的转进要结束了,前面的地区已先机被东洋人占领,后面敌兵马上就要追上来,现在油尽路绝,只能炸车分散突围。
        长官往每个人手中发放了一纸证明,这是他书写的路条,致沿途地方的军政机关,说明部队不得已解散原由,恳请勿以逃兵对对待遣散的士兵云云。如无此字纸证明,捉拿到的战时逃兵,多以枪毙了事。
        与自己相处一年多的汽车逐辆塞入炸弹引爆;与自己相处一年多的袍泽逐个拱手作别。
        此后,祖父步行二十多天,历经苦难,讨饭辗转回到了家乡。
       “原来如此,那你也抗过日”那军官眼光如电,似乎洞穿一切。
       “长官,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抗日,我只是开着车撤退转进,没有开过一枪一炮。”
        “你后来没有再回到国军部队?”
         “报告长官,我后来当过民众抗日自卫团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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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 13: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本帖最后由 冷眼向洋 于 2014-8-1 13:59 编辑

                                                          一支号,从撤退吹到冲锋
        祖父当年去南京,除了贴已的人,地方上只知道他去谋差事,至于做什么,也没人深究。他回家后怕再行征召,对从军的经历守口如瓶,这段经历也就渐渐地无人问津了。
        民国二十八年,梅林警察分驻所牵头成立梅林民众抗日自卫队,官佐由警官充任,士兵则来自上下几村的村民。整个民众抗日自卫队,人比枪多,队员的手指头要比子弹多。平时操练,龙刀稻叉也扛上肩充数。这所谓的民众抗日自卫队换到今日,就是民兵。
         民众抗日自卫队担负警戒敌特、维持地方之任务,但平时接受警察勤务,主要还是抓赌禁鸦片的事情做得多。
         民众抗日自卫队成立了,必然要造声势。上面发下来一支军号,操练,出动,滴滴滴一吹,那是万众侧目。一问,民众抗日自卫队里,竟然无一人会摆弄这个洋号,好多人连响声也吹不起来。
         祖父酷爱戏剧,于后场器乐尤其擅长,一般而言,乐器无论先前是否接触,拿上手来琢磨,几个时辰下来,就能渐成曲调。名声在外,于是,梅林警察分驻所的巡官星夜找上门来,一番国家有难、大敌当前的大道理,又是匹夫有责、民众抗日自卫队员不抽壮丁的小道理,喻理喻利,又激励又恫吓,三言二语,祖父乖乖地当上了民众抗日自卫队的号兵。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清明时节, 前后的这段时间是人们祭祖上坟的时光。前几日雨水淅沥,难得这一日春和景明。
一早,祭祖的爆竹声就此起彼伏,花园上宅李氏也择日在这一天开祠堂祭祖。上午巳末午初,摆满三牲福礼的案桌上香烟缭绕,敬礼磕头上香,花园上宅祠堂热闹非常,司仪一声鸣炮奏乐后,二踢脚连珠炮的硝烟也渐次飘散,人们耳边却依然在爆响连续的呯呯呯巨响,怎么回事?转眼但见祠堂上的瓦片一片片被击成了细碎,象雨点般地散撒下来。阖族的人楞了。
        正自惊诧间,只见外面撞进一个人来,惊慌失措地叫道:“来了,东洋人来了,快跑……”
        祖父一个箭步冲到祠堂门口一看,只见一里开外的花地方向,也就是现在梅林工商所与兴亚橡胶厂一带,穿着黄衣服的东洋人成散兵队形,摆了机枪向这边冲锋。看起来,是刚才一通鞭炮惊扰了东洋矮子,他们把人家奉祀祖先,当成游击队打阻击了。
         “带点吃的东西,快点往大雷头、塔珠岭跑。”祖父回身招呼,这时老早就约定好的,如果日本人从桥头胡西店方向进犯,花园梅林一带的人就往西南的黄岙山里躲避;如果从宁海城关方向过来,就撤往北部的仕西皂浦,大雷头、塔珠岭是仕西皂浦一带的山名。
        顿时夫招妻,母寻子,乱成一团,有人慌里慌忙地撩取几个供品,也有人什么也不要空着手就一窝蜂地向祠堂门涌去。祖父招呼几个族人,这些猪牛羊也不能便宜那些畜生,抬出去扔到祠堂门口的大塘里去。转眼间,看到祖母抱了时方二岁的父亲慌得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看着祖父,一声大喝:“你也逃啊,你怎么不逃?”手里端起一个盛满了馒头的祭盘,想找个东西包了给祖母带上,一摸腰间,手象被火烫了一下,军号。祖父把馒头扔给祖母,“你快逃吧,我得知会自卫队。”
        那支军号别在腰间,本来祖父是想在祭祖奏乐时吹一曲洋号凑趣的。这时候却提醒了祖父,他是民众抗日自卫队员,警戒敌特、维持地方是他的职责。
        祖父腾地从祠堂门口冲了出去,子弹比比地响着,从头顶层飞过,祖父趴在地上飞快爬着,他依稀看到,祖母抱着孩子也跟在他后面爬。
        这时节,四周祭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日军的枪声也夹杂在其中。没有人在意日军已形成了战线向梅林冲来。
       梅林民众抗日自卫队和梅林警察分驻所一起驻在驻在梅林老街,祖父沿着现在的花园路,向梅林南井头方向疾奔。他要通知大家,“鬼子进村了。”祖父仰着头天用嗓子大喊。这几天下过雨,泥路到处都是积水,一路上,慌慌张张地滑了好几跤,喊得力竭声嘶,沉闷的声音传不了几步远。他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随着他步幅不停在后腰上跳动的军号提醒了他。吹军号,吹撤退的军号提醒大家,就是老百姓听不懂,能引起他们警觉也是好的。
“滴滴哒、滴滴哒”祖父鼓了一口气,那洋号便尖锐地响起,快逃吧,乡亲们,东洋人来了,祖父心里默念。再鼓一口气吹起,奔逃得紧了,一口上气吹尽,下气就接不来了。于是,从花园到梅林街这一路上,祖父吹的撤退号曲不成调,却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祖父正自深一脚浅一脚,一脸汗一脸泥地向队部靠拢,远远地看到警察和自卫队的弟兄们正闻声迎了过来,“东洋矮子从花地过来了,快逃。”祖父吁了一口气报告。“快点,催锣撤退,往仕西皂浦。” 巡官立马布置。催锣,是乡间用大铜锣示警的方式。这阵大铜锣敲过,本来就在打听怪军号是怎么回事的老百姓,不用催促,携儿带女向村后逃难。
        不知多少时候,祖父和大队撤至塔珠岭脚江厂陈一带。此处现有塔珠岭隧道,同三高速从此经过。远远地望去,本来成散兵线,在梅林花园村内掠夺了一番的日军排成了行军队形,经大路周,看起来要翻越塔珠岭向西店方向进发。
        “畜生、贼坯”自卫队员们一顿乱骂,心里真是郁闷,想阻击日军,手中枪要准头没准头,要射程没射程,连鸟也打不死,说实话只能吓唬吓唬赌博人。如果近身肉博到能杀死几个东洋人,问题是还没近前,东洋人的机关枪就要突突了。
       “巡官,我能不能吹一吹冲锋号,煞煞东洋人的锐气。”祖父突发奇想。
        “行,吹了冲锋号,弟兄们开上几枪,喊一嗓子,看看矮子这戏是怎么唱的。”
         “哒滴滴哒”祖父一鼓脖子,那一口气痛快淋漓地从号声里迸出,寂寥的山野田间,顿时回荡开来冲锋的号声。“冲啊,杀啊”弟兄们一通乱叫,几声排枪开过,山下的日本兵就地趴下,架机枪架小钢炮乱成一团。
        “走喽。”巡官一声令下,队伍沿山向东撤退。
         这时,祖父才注意到,出祠堂门时跟在自己身后爬的祖母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当然,儿子也丢了。这可是自己三十多岁才生的儿子,在当时称之为老来子。
         祖父懵了。
         后来,祖母告诉我们,当时她一手抱了父亲,还搂着一包馒头,本来还指望祖父撘手一起跑,谁知他一溜烟地不知去哪了。心里那个愤恨啊没法说。自己当时跌跌撞撞向北面跑,逃到后堂,即梅林医院附近时,脚酸筋软实在是跑不动了,看到旁边高墈的有一块苎麻地,不长不短地正吐了几片叶,祖母平时就知道,当中有一个排水沟,有半人来深。于是不及多想,她一闪身就躺到在排水沟中,神灵护佑,祖母听到东洋兵从高墈旁走过,屏住了气,一躲就躲到月上半天,然后才到皂浦岭山厂找到祖父,一家才得相安。
        “哈哈哈,”听完这些,解放军长官一阵大笑,“老乡,你这一声冲锋号吹得好,这叫搔扰战。”
         祖父陪着干笑一阵,心头犹自打鼓。
         长官仔细打量了祖父一下,祖父当时四十来岁,骨节粗大,皮肤黑得同上了釉一般,十足是一个地道的村夫野氓。
        “你年纪太大,不然给我开车去多好。”长官一声喟叹。风一般扬长而去。
        祖父呆呆地望着汽车卷起的烟尘,侥幸长官未曾留意刚才屋内的姐夫与姐姐,那二位曾经供职军统,对共产党而言是如假包换的国民党特务。
         幸亏他来去匆匆。
         后来祖父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又看到了那位解放军长官,他叫胡炜,祖父谢世的时候职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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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 13:53:3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本帖最后由 冷眼向洋 于 2014-8-1 14:01 编辑

                                                            潜伏,汪伪铁路局长家的佣人
       祖父的姐姐与姐夫,我要称之为姑婆与姑丈公。姑丈公奉化人氏,与当年宁波沦陷后退至宁海,任国民党鄞奉游击部队指挥官的俞济明有同乡之谊兼是小学同学。后来俞氏一门成为国民政府显达,姑丈公想谋个出身,通过俞济明一纸荐书,投考了浙江警官学校速成科。
        这个浙江警官学校,是当年全国仅有的二所专业警校,学校开办之初,确也培养了一些警政专业人才,但浙江警官学校同时号称为军统特务的摇篮。姑丈公厕身其中,一年的书读下来,警政事务没学多少,主要学的经理财经庶务。说明白一点,他学的是怎么做特务机关的内勤工作。随即分到上海工作。
       这个工作,不用上前线,不用打黑枪,用不着提心吊胆,坐在机关管点经济帐,风不吹雨不淋,单就差事而言,真的不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一个保密的威权部门公务员。所以当年祖父找工作,姑丈公就能托的着门路让他去南京开汽车。
       但好景不长,这个板凳没从几年,抗战爆发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东南半壁沦落敌人铁蹄。
        姑丈公本来思量去后方,不行,组织说,你平时一直不曾抛头露面,几乎没有人知道你是军统,你得留下了进行地下工作。组织说得没错,此前我   姑婆一直在上海中美烟草公司作操作工,也只知道老公在一个洋行作体面的写字生。
        组织说了留下,事关抗日大计,不留也得留,于是姑丈公开始了八年的地下工作,潜伏。
         到哪儿潜伏?作什么营生?
         组织也安排好了,工作地点:汪伪上海铁路局局长公馆;公开身份:汪伪上海铁路局长管家;秘密身份:忠义救国军上海地区经理人员。宗旨是以公开掩护秘密,做的还是管钱的事,把组织筹集到的粮饷,想方设法转送到各地的忠义救国军手中。
         当年忠义救国军在江浙沪长江三角洲敌伪的心脏地带坚持敌后抗战,以区区近万敢死铁血志士,同数百倍于已的敌寇周旋直到抗战胜利,牺牲惨烈,表现英勇。
          东洋人占了上海后,姑丈公给人家作了管家,把家也安在了汪伪铁路局长的公馆里边,汪伪铁路局长这是一个红透了半边天的人物,托庇在大汉奸的羽翼下,就不用整日提防着日伪欺负了。
         一天拖地,姑婆发现床底下无端多了好几个麻袋,重得不得了,抠一点点看看,天哪,顿时花了眼,白是银元,黄的是金条。姑婆一颗心马上就要从胸里面撞出来,老公家境贫寒,胆小怕事,是个老实人,现在平白无故多了怎么多金银财宝,本能告诉她,这无端之财,不是福气只会惹祸。姑婆说,当时她就吓得哭了。
          这一发现,虽说是迟早的事,但揭示着,从此他们安宁静谧的小日子结束了。
           等姑丈公回家,姑婆一提事由。姑丈公晓得隐瞒不过去了,摊牌。接着指出了一条路,姑婆回老家躲避,姑丈公一个人在上海维持局面,理由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姑婆是一个传统女性,嫁鸡随鸡,安天乐命。性格却十分刚烈,如今要她抛却丈夫,一个人在乱世中苟全生命,叫她如何能答应。她斩钉截铁,不容辨驳:要死一起死,我帮你一起做地下工作,叫东洋人抓住了是我命,打败了东洋人是我运。
          从此,上海中美烟草公司少了一个女操作工,汪伪上海铁路局长家的多了一个女佣买汰烧,中国忠义救国军里多了一个女交通。
          许多年后,姑婆这样告诉我们,在她买菜的蓝子下,经常会藏着金条银元,这些东西要分散送出去,当她在东洋人的刺刀下通过关卡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心惊肉跳,怕的要命,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一旦有破绽就是生与死了。姑婆好几次亲眼看到过抗日分子被打死在路旁。
          我们当年只有十几岁年纪,曾经幼稚地问道:“姑婆,你如果自己留下一根金条,那还不是发财了。”
           “肉啊,”姑婆一生未出,把我们这些侄孙当宝贝舍不得叫名字:“这钞票是用来不作亡国奴的,一只铜板也不好乱用的。中国不能亡。”
           中国不会亡,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日军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迎来了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
           八年里,血腥味就一直隐约地在鼻间飘荡,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姑婆连着睡几个舒心觉。
          国府还都南京后,姑丈公积功晋升为军统局少校,后编入交通警察总队京沪护线司令部任粮秣参谋;姑婆以外勤身份授少尉,旋即以此身份补偿遣散,委封军衔实是国民政府论功酬庸,致以奖掖之措施。
          三年后,中原易主,姑丈公一则不舍故土,二则自忖从未出过外勤,手头无血债可追,拒绝东渡台湾,遂迁至乡下投奔家祖父。三反五反期间,以其国民党军统少校身份获历史反革命帽子,最终批斗惨死。姑婆殁于八十年代初,终年八十四岁。当时整理遗物时,在毛主席像背后发现一张其与姑丈公斗方戎装合影像,英姿飒爽伉俪璧合,题签说明摄于当年国府还都之时,家祖母怕再度贻祸家人,付之一炬了事,如今想来,甚是遗憾。
         如今正值八月,快到抗战胜利纪念日了,我的祖辈同那场战争一样,都已走入了历史,他们平凡的历程如流星湮灭在浩瀚的历史星空中,作为他们的子孙,我今天以浅陋的文字记录下他们的一点生命轨迹,作为对他们的纪念。
         在行将结束本文的时候,我心里还仿佛听到了姑婆苍老的声音:中国不能亡!中国不会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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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难得的一篇好文章,宁海在线原创文学很难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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