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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七日
百岁暮年黄昏情 丝尽尝怀赤子心
2015年1月22日 中午,奶奶想吃点年糕,母亲为她单烧了一小碗,她有些感慨:“长保拿来的年糕最好吃。”长保是奶奶的侄子,也是我的亲舅舅,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从蓝田赶来看望奶奶,陪她聊天,为她带来爱吃的家乡菜,与奶奶的感情很深。饭后,母亲在客厅小息,奶奶一个劲叫唤,母亲到她面前,奶奶说:“欢平在哪儿,我一定要见她。”母亲告诉她:“她在外面,星期五晚上会回来看你。”奶奶若有所思稍停了片刻,等母亲一出来,她又开始叫唤我的名字,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个下午,母亲有些烦,这些天奶奶一直这样不停叫唤,有时候根本没什么事,只要站在她的面前,她就停止不叫,一刻不在眼前,奶奶又会叫了。母亲一再告诉奶奶,会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家,这才把她慢慢安定下来。晚饭是一碗粥和新鲜的蒸鱼。母亲问:“好吃伐?”奶奶说:“乐胃的,你一个人照顾我太累了,给我吃药后,就去睡觉吧。”母亲照例给奶奶喂了胆益宁片和滋补品,整理好被褥,奶奶又问:“欢平的电话通了吗?”母亲告诉她,欢平会早点回家看望的。奶奶说:“我就只想见见我的欢平囡。”母亲知道我跟奶奶最亲,她就是一直盼望我能一刻不停陪着她,想着再过一天就会回家,母亲很肯定跟奶奶保证:“欢平,明天晚上就回来看你了。”奶奶就像赖东西的小孩子,显得无比着急:“最好现在就来看我啊!”母亲半哄半安慰:“你好好睡一觉,她就回来了。”这一夜,奶奶没再叫唤过,母亲跟父亲说:“白天叫累了,晚上就安稳。”这也是奶奶的一个习惯,如果白天叫的厉害,晚上会安稳,白天没叫唤,晚上肯定会不停的叫。半夜,母亲依然几次起床去看奶奶,没发现什么异样。 2015年1月23日 清晨7点,母亲像往常一样端了洗脸水到奶奶房间,奶奶已经没有呼吸了。突如其来的景象使母亲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兀立在那里好久。父亲在第一时间给我电话:“你奶奶走了!”我:“啊”了一声,再没有下文,父亲生怕我六神无主,不断嘱咐:“你别急,慢慢来,开车一定要小心。” 192公里的路程,平时一般二个小时到家,也不是很漫长,有时候一个人想东想西,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唯有这一次我不断看里程表,车子只是一公里一公里走,慢得就像蜗牛爬行,我巴不得能飞到奶奶那里,我不愿相信父亲的话,我能叫醒她,救活她,那是因为21号早上6点,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奶奶死了,旁边围了一群家人,我一个人大哭大叫希望奶奶活过来,好久,奶奶真的坐了起来,看起来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我又惊又喜。醒后,颇觉欣慰,感到奶奶会健康了。却不知梦是反的,其实是一种预感,只是我不愿往坏的地方想。21.22号这两天,我和弟弟都莫名惶恐,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端难受状态,说不清究竟什么原因,连饭都不想吃,我难受的几次冒出想自杀的念头,真是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感受以前几乎没有过。也许这就是强烈的第六感。 终于到家了,舅舅和奶奶的几个侄子、侄女都在客厅,是奶奶宝贝的一群娘家人,统称“吴宅门里”。我冲进奶奶房间,妈妈和一个阿姨正为她洗澡、穿衣,我过去抱住奶奶的头,吻着她,冰冷冰冷的,这种冷,阴阴的,硬硬的,彻骨惊心的,这辈子从来没碰到过,我轻轻的摸着她的手,生怕弄疼她,奶奶最怕痛,平时剪指甲、梳头,她都会叫痛,我就像哄孩子般跟她说:“乖乖的,坚持一下。”等弄好了,我会拍拍她的额头:“老太太,你最妖了,其实不痛的对吧!”奶奶会笑笑:“我就是怕。”这一次,我是真的怕弄痛她。轻轻的摸过去左手暖暖的,右手有些凉,胸口还是热的,我央求弟弟救救奶奶,我宁愿相信梦是真实的,奶奶会醒过来的,为着这个信念越发哭喊奶奶醒过来。弟弟抱抱我,哽咽着:“姐,已经脑死亡救不活的,缘尽了,奶奶上天了。”我不信,一次次央求弟弟给奶奶挂盐水,急救,他无奈摇头。我撕心裂肺般痛哭,希望梦是真的,奶奶是能被我哭回来的。可是奶奶已经听不见我的喊声了,她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只是嘴巴微微张开,正好蓬从宁波赶回来,他是长孙,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抚摸奶奶的嘴巴希望能闭上,忽然奶奶长长呼出一口气冲到蓬手上,这是她最后的一口气,也许是用尽所有力气的一个表达。 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人走了,在家里烧好多宴请无常的菜,再到庙里报庙,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还有舅舅和姨妈陪同,一起到蓝田,在村口的空地上,烧掉奶奶的很多随身衣物和被褥,然后到了庙里,点香焚烛,父亲虔诚恳请庙里的无常将奶奶好好带到另一个世界,这种托付,使我想起小时候寄宿在叔叔家上学,每次奶奶会嘱咐叔叔好好带我。 杭州的小伯父和小伯母,宁波的叔叔和婶婶,上海的大伯父都在下午赶到。一起商量丧事怎么办。焦点是该不该为奶奶做道场,婶婶和叔叔希望丧事简办,三天内出殡,父亲执意要尊重奶奶遗嘱,她希望一切按照蓝田的规矩,捡个好日子,有和尚道士为她超度,送最后一程,完成她心目中的风光大葬。最终的结果还是尊重奶奶的遗愿,挑日子,做道场。 蓬提出要租冰柜置放奶奶遗体,父亲表示不要惊动她,尽量再晚些时候,因为奶奶在世时一再吩咐,死后定要让她在家多住几天,这也是奶奶眷恋爱家的一种无奈表达。记得18年前的一场大病,奶奶在神志清晰时,已是视死如归,她说:“我只是抛不下手下这帮人。”如今,她依然抛不下她的子子孙孙。 2015年1月24日 一大早,大伯父、父亲、蓬和我一起到东海路的算命馆择日,先按顺序报上儿子、儿媳生辰八字,再是孙子、孙媳,然后是重孙一辈,一一掐算下来已是很久。算命先生感叹:“如此高龄,家家健全,少有少有,老人家真是有福之人。”我奇怪怎么不要孙女辈的生辰八字,算命的说:“孙女是外人,不需要算的。”这一刻,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怪不得无论奶奶有多宝贝我,就是不愿意住我家,她说:“你是孙女,若是女儿或者孙子,奶奶就可跟你住在一起。”以我跟奶奶的感情,根本敌不过几千年根深蒂固的老观念。 家里有很多亲戚朋友在客厅,商议怎么安排丧事。我一个人呆在奶奶旁边,哭泣、念经、说话,仿佛还是从前,我跟她说好多这几天的事,只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再没有奶奶的诸多问题。小伯母一次次进来,看着奶奶痛声大哭,我生怕她伤心过度会累及身体,想拉她出去,小伯母说:“让我多陪陪妈妈,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贝我的人。”这何尝不是我的心理感受,奶奶在世时,常常担心自己没有女儿,死后没人哭泣,她有句名言:“媳妇哭起来黄鼠狼放屁,女儿哭起来钉心咬肺。”她曾经多次算过几个人会为她的离去而哭泣,我可爱的奶奶,她一定不知道,真哭和假哭都是有缘由的,感情深了,自然情不自禁,感情淡的,装模作样只是一种敷衍。 蓬和弟弟联系好冰柜,在下面的空地上搭建灵堂,要把奶奶移到楼下,父亲万般不愿,提出很多理由和建议,诸如这几天气温较低,奶奶房间打空调制冷,我知道他只是希望完成奶奶遗愿,让她在家多住几天。 要把奶奶从六楼移到下面真的有点难,因为诸多规矩,不能见人,不能露面,不能停留,这就像是一道道坎。小伯母想各种办法,甚至把床板卸下来,四个人在楼梯演练,由于楼梯狭窄,一块空板足以让四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如果再加上奶奶,不知道会出现何种状况。正当一筹莫展时,出租冰柜的老板来了,他干这一行时间长了见多识广,指挥家人怎么从电梯里把奶奶弄下楼。我、小伯母和大伯父拦住二个入口,让小区进出的人暂避。父亲手捧香炉和脚灯,蓬、敏杰和那个老板齐心协力扛着奶奶下楼,等他们把奶奶安置好,我闻到一股很浓的味儿,这时才觉得父亲的选择有多危险,如果再放几天,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深有感触:“做人真是好欠多,第一天会吃会说,第二天无声无息走了,第三天就开始腐烂了。”母亲没有文化,但她的总结颇有哲理。 2015年1月25日 很多亲朋好友知道奶奶走了,都来灵堂悼念,燃一炷香,感念先人在世时各种关爱。 奶奶有四个兄弟一个姐姐都在蓝田,奶奶从重庆回来后,选择在蓝田安家,是想兄弟姐妹可以有个依靠帮衬。也因为奶奶的缘故,我们家成了连接亲情的纽带。先前,奶奶会述说各家之事,所以掌故颇多。 奶奶尤其喜欢侄子、侄女、外甥和外甥女,所有一概亲戚,奶奶统称“吴宅门里”,哪家有事,均会到奶奶这里,她更多担当了家族长者的身份。因为奶奶跑过的地方多,办事讲理,所以大家都非常尊重她,很多年里,她就是这个家族的顶梁柱主心骨。如今,家族的后人大多不在蓝田了,他们之间有些已经少有联系。舅公的孙子和姨婆的孙子面对面居然不知道是亲戚,更不知道家族历史。 大家在评说奶奶的同时,定会说起另一个人,就是奶奶的姐姐,我的姨婆,她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比奶奶率性、幽默、厉害,在武力上有以一挡十的气魄,记得当年有人寻衅滋事,共有18个人赶到门口,太外公问:“杏在吗?”大家回答在的,太外公哈哈一笑:“有她一个就够了。”足见姨婆的厉害。 姨婆宴请外公们吃饭,很晚了还不曾准备,外公质疑是不是玩笑,姨婆大笑:“大哥,这有何难,你看我一刮搭四分八,一脚蹿十大碗。”“四分八和十大碗”是当时最有名的酒席,姨婆却要以一搭手,一跺脚的速度备好宴席,成了家族谈资,一直流传至今。这也与奶奶踏踏实实,一板一眼的办事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夜,陪伴在奶奶身边的都是“吴宅门里”的后辈,笑谈过去事,缅怀奶奶这一生的所作所为。我想,奶奶一定就在旁边,她最喜欢这么多亲人一起看望她,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发表权威论断。 2015年1月26日 傍晚,大伯母和姐姐、妹妹,姑姑、姑父和哥哥从上海赶来。大伯母已经八年没见到奶奶了,作为大媳妇,她深感愧疚,痛哭流涕,她说:“我来了也没用,你奶奶不让我做事的,只叫你妈妈和小伯母做。”我告诉她,并不是非要干活,更多的时候只要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人老了,吃的不多,用的更少,最想要的就是陪伴和亲情。 感谢我的母亲天天陪伴奶奶,任劳任怨,尽心尽力。感谢小伯母在奶奶面前毫无脾气,侍奉周到。感谢舅舅风雨无阻的探望。感谢松林舅舅每个星期天的陪伴。感谢弟弟一直以来为奶奶保健,感谢蓬一有空就陪奶奶聊天、说笑。感谢所有关心爱护尊重奶奶的亲人。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为奶奶换血,弟弟告诉我,只要换血,奶奶就可以多活几年,可是这几年我深陷债务纠缠,穷困潦倒。我只能对奶奶无尽的好,很多时候,我把她当作小朋友,哄她开心,更多时候,我会在她跟前,听她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对于奶奶我可以问心无愧,因为我知道事后的愧疚,会很苍白,还不如她在的时候好好待她。 人活一世,尽量不要做愧疚的事,如果事后是真心愧疚的,那倒还有人性,只怕会越来越不原谅自己的错,这也是一种折磨。如果做错了,没有一丝内疚,还会找各种理由为自己解脱,那就没有人性了。 我喜欢蓬的一句话,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死了,也要好好待她。守护着奶奶,为她上香,我知道燃尽这一柱柱香,就是跟奶奶永远别离的时刻。所以我久久不愿离去,多一些再多一些时候陪陪她。 2015年1月27日 道士与和尚在9点到灵堂,接着吹唱的一班人也到了,为了尽量不影响别人,大伯父让他们不要用喇叭。 灵堂里,贡品摆满了五张桌子,还有天井里的三张桌子,和尚道士为奶奶念各种经、忏,间隙配以吹拉弹唱。 在道士的指导下,大伯父、小伯父、父亲和叔叔,按顺序排在最前面,然后是大伯母、小伯母、母亲和婶婶,在后面是我们这一代,面朝天井,祈求上苍,收回奶奶。道士念着宁海每一处庙、道、桥,听起来好像是让奶奶平安过关。 祭拜天地的仪式很冗长。父辈们都有些吃不消。 当大伯父他们按照顺序面对奶奶跪着,这是拜奶奶的养育之恩,虽然道士们念的东西,很多听不懂,但是我在按他们的节律一次次下拜时,分明看到奶奶对所有家人的爱,音容笑貌尽显眼前,每拜一次就会痛一次,一个人嘤嘤哭泣。 做完道场已是深夜十点半,再过半小时就是奶奶入棺的吉时。 冰柜跟棺材近在咫尺,十一点零八分,蓬和弟弟很轻松就把奶奶移到棺材里,我一直在旁边,却不曾哭泣,并不是眼泪流干了,是忽然感到奶奶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往生极乐。 天忽然下起了雨,风呼呼刮着,好冷好冷。 灵堂里剩下大伯父、姐姐、妹妹、父亲和我,陪伴奶奶最后的几个小时。 2015年1月28日 八点,道场又开始了,照例是从大伯父开始,先是在道士指领下,儿子们一个个依次递茶、端酒、奉菜,然后是媳妇们,孙子辈,再是重孙,只见妞妞、天勤和天然三人一字排开,由妞妞恭恭敬敬递香给天勤,天勤拜后递给天然,天然很虔诚拜后递给道士,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三人始终毕恭毕敬,道士先生也颇有怜爱,说:“太奶奶保佑孩童健康平安,读书上进。” 持续不久的告别道场很快结束。等待的灵车就在小区外面,父辈四人扛着奶奶的灵柩向外走去,旁边簇拥了所有送丧的亲朋好友,哭声一片。这一刻,奶奶真的离开家了。 当奶奶的棺材被推进火炉,我的心碎了,真正的生离死别,任凭怎样歇斯底里的哭喊都唤不回我亲爱的奶奶,她终究已经离去,好多亲戚长辈劝我,不要伤心,他们说,奶奶活了98岁,应该是高寿了,可我就是心痛,这一刻感念奶奶对我所有的爱,她曾说:“你是奶奶一刀肉虫养大的。”是啊,她为我花费了多少心血,她为我牵挂了整整四十多年,我却无以为报,空留下一片思念。 送奶奶到蓝田的墓地,与爷爷别离三十多年,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看着满堂子孙,我想爷爷和奶奶定会含笑九泉。 下午,在奶奶的房间做头七,道士们唱念,儿孙们跪拜,蓬哭的很伤心,看到我时,他说:“姐,我连哭的时间也没有。”这一句,足以使我热泪盈眶,奶奶在时,蓬很孝顺,只要有空他就会买奶奶爱吃的东西,然后坐在她旁边,陪着她。这些天,他是家里的总管,要处理所有的事宜,几乎没有安静下来好好陪奶奶,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压抑的情绪就像放开的闸门。我的弟弟,好好哭一场,奶奶永远活在我们心间,她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们一切安好!
浮生七日,记录奶奶最后时刻。留下感慨无数,感悟人生无常,感叹世间真情。 2015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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