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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大白科技

比盗墓更胜一筹的《无心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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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07:44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偷袭
春日的凌晨,张显宗带着一支小队伍,悄悄靠近了顾旅指挥部所在的唐各庄。

对于一场偷袭而言,凌晨比午夜更合适。凌晨时分,人睡得最沉最熟,支持了一夜的卫兵们也疲惫了,都在拄着步枪打盹。村子里的公鸡还没有开始打鸣,张显宗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一步一步的进入了唐各庄地界。

根据侦察兵事先提供的情报,他开始寻找村中最为高大坚固的房屋。身后的百十来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的握了步枪,不肯发出半丝异响。悬着一颗心走入村中巷道,周遭除了偶尔的狗叫便是连绵的风声,一切都很顺利,前方出现了一名士兵的影子,正靠着半截土墙犯迷糊,依稀听到脚步声音了,士兵打着哈欠说道:“口令!”

没有口令,只有一把刀抹上了他的脖子;鲜血 红色的扇面, 到了半截土墙上。

张显宗的队伍继续前进。在下一个巷道口,他们又遇上了士兵。士兵倒是比先头的死鬼有精神,大声嚷道:“口令!”

张显宗等人并不知晓顾旅的口令,所以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士兵“哗啷”一声拉了枪栓,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口令!”

张显宗抬手一枪,当场打碎了士兵的脑袋。枪声一起,四方的家犬都有了知觉,而张显宗向后一挥手,小队伍加快速度,直奔前方的砖石院落而去。据他所知,唐各庄中的驻军并不多,顾旅的士兵都在前线上!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伴着枪声此起彼伏。顾大人猛然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的伸手先从枕下摸出了手枪。光着屁股一步蹿出被窝,他先从玻璃窗子向外看,就见卫兵端着步枪正在往院外跑,便连忙转身去找衣裤往身上套,同时口中高声吼道:“无心,月牙!快醒醒,出事了!”

无心和月牙睡在隔壁,早在顾大人开口之前,也一起被枪声惊醒了。月牙还没醒透,愣头愣脑的拥着棉被发呆;无心却是伶俐,一掀被窝作出了回应:“知道!已经醒了!”

无心的声音一起,月牙的神魂立刻归了位。把衣裳裤子劈头盖脸的全扔向了无心,她强忍着不哆嗦,怕吓着谁似的小声说道:“快穿上。穿好了咱们往院子后面躲,后面通着庄稼地呢!”

无心一边往两只脚往裤子里蹬,一边说道:“傻丫头,现在庄稼地里又没庄稼,光秃秃的去了也白去!”

月牙的手指头快要忙出花来,一鼓作气扣上了一长串扣子:“哎呀,可不是!”

无心穿了鞋,拽着月牙的手就往外跑,出了房门之后,两人正好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顾大人无暇多说,只大声喊道:“妈的是偷袭!你俩别添乱,快往后走!”

想要往后走,也得先经过前方的院子。无心把顾大人和月牙全拦在身后,第一个露面走了出去。结果他的眼睛刚刚见了天日,一名卫兵在前方的院门口猛一 ,正是已经中弹身亡。顾大人大骂一声,推开无心举起手枪,一路扣着扳机向外走。而无心紧紧攥住了月牙的手,想要带她尽快冲出院门——方方正正一座院,如果不出门,就得翻墙,可是翻墙更危险,因为人在高处,目标明显。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子,忽有一人冲了进来,对着顾大人迎头一枪,正是张显宗!

在月牙的惊叫声中,无心纵身一跃,在硬生生的撞开顾大人同时,腰间被子弹开了个小小的血洞。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一头撞上了院角的大水缸,而无心趁着张显宗还没做出反应,几大步跑过去想要夺枪。可是一夺不成,二夺也不成。月牙跑去扶起了顾大人,顾大人头上没伤,然而愣眉愣眼的坐着直晃,竟然是被撞迷糊了!

张显宗不能再放仇人逃生,一边呼唤部下士兵支援,一边疯狂的想要甩脱无心。无心握住了他的右腕,正在想方设法的要 他的手指缴枪。他没法开枪,身上又没带军刀,急得只能拼命捶打无心。一队士兵交战着经过了院门口,子弹在空中带着尖啸穿梭,有人似乎想要进院支援张显宗,可是被子弹封锁了道路,咫尺的距离,竟然就是不能经过!

顾旅的援兵还没有赶来,张显宗的援兵也在不远的路上。唐各庄里有限的士兵厮杀成了一团,人人都有对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张显宗无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准又扣了扳机。子弹打在砖墙上,红砖碎屑簌簌的向下落进了月牙的头发里。月牙瞬间竖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顺着鬓角往 。弯腰扯住顾大人的一条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人往屋里拖。屋子里虽然没退路,可毕竟墙厚,足够人支撑一阵子。顾大人受了惊动,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嘴里咕哝道:“妈了个×的。”

然后他把枪又拿起来了,想要射击,但是两眼发花,手也哆嗦。与此同时,无心和张显宗已经厮打到了院角。院角堆着一座小小的柴禾垛,无心一脚踏上柴禾,随即一跃而起,竟然是窜上了张显宗的肩膀。 夹住对方的脖子,他一弯腰,正好紧紧搂住了张显宗的脑袋。张显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发了狂似的转身冲向院墙,他一下接一下的往墙上撞,想要把无心撞下来。而无心的后背接二连三的磕在坚硬的墙壁上,有心扭断对方的脖子,可是腰间枪伤疼得厉害,让他几乎使不上劲。

月牙蹲在门口,见无心腰侧已经漫出了小小的一块血迹,就急得使劲推搡顾大人。而张显宗感觉箍在自己脖子脑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松了些许,越发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双脚发力冲向前方,他大喝一声,竭尽全力的顶向了院墙。无心闭上眼睛,绷紧身体想要扛过撞击。不料就在后背将要触到墙壁之时,院内忽然起了一声枪响!

张显宗立刻僵住了动作,无心抬头望去,就见月牙双手握着顾大人的佩枪,正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枪口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青烟,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机上。

院子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张显宗身体一歪,带着无心倒了下去。

无心立刻松开手脚爬了起来,而张显宗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被轰出了一个血窟窿。枪和枪是不一样的,顾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枪差一点。月牙也是个有力气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顾大人的手枪跑过来射击时,她是抡起胳膊使足了劲,才勉强把枪端平了的。

一枪开过,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双手被枪坠得慢慢下沉,可还紧握着枪柄不放。无心把张显宗翻成仰面朝天,发现他大睁着双眼,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旅座,咱们的人和敌人在村外交火了!战况不明,您先撤吧!”

顾大人扶着门框站起来,心里越来越清楚了,天旋地转的一点头:“好,撤!”

顾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都跑出村了,才彻底恢复了神智。他难以置信的问无心:“什么?月牙把张显宗毙了?”

无心趴在马背上,点头“嗯”了一声。

顾大人立刻扭头去看月牙:“你个小娘们儿,够厉害啊!还会开枪?”

月牙一张脸红成 ,虽然对张显宗是不得不杀,但人命毕竟是人命。她脸上热,身上凉,抬起手满脸的抹泪,带着哭腔答道:“啊,我小时候跟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用过汉阳造。”

顾大人长长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哭,哭什么啊?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开枪开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们儿。”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你总趴着干什么?”

不等无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脑袋啊?他给你挡了一枪,你都忘啦?”

顾大人抬手摸着头顶青包,恍然大悟。

顾大人带着部下亲信成功突围,因为知道张显宗已经死了,所以心满意足的弃了唐各庄,另寻安全地方落脚。而村庄外的一场混战结束,前来接应支援的张旅队伍,终于在一场厮杀之 入了唐各庄。

有士兵在一处院落里发出了单枪匹马的惊叫:“参谋长!参谋长让人打死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飘了进来,岳绮罗一指头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时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绮罗随即蹲在张显宗身边,伸手一试,发现他的鼻端隐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

三下五除二扯开了他的军服,岳绮罗蘸着他的鲜血,在他胸前画起了符。而张显宗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岳绮罗的身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张旅的士兵占领了唐各庄,可他们很快发现占领毫无意义。唐各庄孤零零的位于顾旅后方,顾旅随时可能反扑,届时他们逃都逃得艰难,因为此地距离文县大本营实在是太远了。

军官们在村内搜查了一气,没有任何成绩。忽然意识到参谋长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张了,开始满村子呼唤张显宗。正是混乱之时,张显宗出现了。

张显宗浑身是血,破烂的军服之中,可见里面缠裹着衬衫撕成的绷带。一步一晃的走到军官面前,他没有多说,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为参谋长受了伤,所以在岳绮罗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气壮的从村里抢了一辆大马车。岳绮罗扶着张显宗钻进车内,张显宗坐下之后,就不动了。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渗,岳绮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面孔已经冰凉,皮肤也在失去弹性。张显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行进声中,他轻声问道:“绮罗,我真的死了吗?”

岳绮罗正襟危坐的面对了他:“放心,无论死活,我都会保护你!”

张显宗望着他,渐渐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绝望神情:“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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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行进声中,他轻声问道:“绮罗,我真的死了吗?”岳绮罗正襟危坐的面对了他:“放心,无论死活,我都会保护你!”张显宗望着他,渐渐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绝望神情:“我不想死……”岳绮罗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64 活死人

张显宗站在岳绮罗的面前,血迹斑斑的军装上衣已经脱掉了,层层缠裹的肮脏绷带也解开了, 腹间是手掌大的创口,鲜血流尽,可以看见皮下薄薄一层黄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斓的混乱内脏。 呼吸的 消失了,一切 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痛苦。缓缓抬起一只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块阴暗的尸斑,然而凝神望去,却又没有了。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扭头凝视着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泪。

“绮罗。”他声音喑哑的开了口:“我是变成丁大头了吗?” 岳绮罗不屑于为任何人动心,可是静静的望着张显宗,她的右眼毫无预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内的血点开始有了扩散的趋势,她忍着痛不动声色,只答出一个字:“是。” 张显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活。” 然后他转向了岳绮罗:“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岳绮罗在他面前岿然而立。双手揣在袖子里,她用单薄的小嗓子说道:“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然后她从袖子里 一条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岳绮罗掩人耳目的运来净水,然后斥退仆人关严房门,又派卫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两只衣袖,她露出了两条雪白的细胳膊。握着剪刀剪开了张显宗的 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渍,她又在他的腔子里涂了一层烈酒。张显宗仰卧在地上,看她像个小丫头似的从棉被里扯了大团的棉絮往自己腔子里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还是死了好;可是眼看着岳绮罗全神贯注的炮制着自己,他又感觉到了荣幸。为什么会爱岳绮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爱她爱到宁愿万劫不复?还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岁,已经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远都找不出前因后果。

“毕竟是自己的身 ,好用。”岳绮罗在满室的腥臭中,轻描淡写的说道:“将来真是坏到用不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具新的来。” 张显宗看她穿针引线,密密缝起了自己前 后背的创口:“好,到时我要换个年轻好看的皮囊。” 岳绮罗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着钢针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笨拙的兰花:“肤浅!” 她认为张显宗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臭美。

门窗关得很严,房内的臭气并没有浓烈的扩散出去。天黑之后卫兵撤走了,张显宗拎着一只铁桶出了门。他把自己的脏腑埋在了丁宅后方的一棵老树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冻,让他可以很轻易的挖出深坑。将一桶 的物事稀里哗啦的倒进坑里,张显宗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没有偷袭,没有死亡,等到自己梦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他拎着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听自己的话。一步一步迈出去,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跌倒。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他不知道疼。

墙头露出了两双人眼睛,他也没留意到。及至他走远了,两双眼睛一起下降。两名军官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一起跳了下来。给他们充作垫脚石的勤务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东张西望。 一名军官抱着胳膊,畏寒似的轻声问道:“你看见没?” 另一名军官是同样的姿势:“我看见了。”

午夜时分,墙头又起了动静。两名军官夹着小铁铲子翻墙过来,开挖树下的新土。 一个时辰过后,坑被原样填上了。两名军官直着眼睛翻墙出去,出去之后就站不住了,被勤务兵背着往远跑。腿软,舌头却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顺着鼻孔往外呼冷气。都是跑过战场的人,人身上的零碎还能不认识吗?作为前旅长丁大头的亲随,他们不傻,心里有数。凭着参谋长的一身血,能下了马车直接走路?还一气走出老远?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但是两人趴在勤务兵的背上,互相对了眼色,同时心有灵犀,统一把嘴闭了个死紧。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有人嗅到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是,喝酒了。” 有人又问:“参谋长,您的身 没事吧?” 张显宗答道:“皮 伤,无碍。”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 尚能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 ,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里露过面后,他又回到了岳绮罗面前。现在他能很自如的调动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实的讲述了一遍。 “开枪的人是个小媳妇。”他告诉岳绮罗:“顾玄武身边有个古怪的小白脸,先是替他挡了一枪,然后没事人似的冲上来夺我的枪。如果没有他捣乱,我也不会被个女人打中。” 岳绮罗一愣:“古怪的小白脸?是什么模样?” 张显宗下意识的摇头:“我没留意,只记得他是白脸,眼睛很大。” 岳绮罗又问:“你确定你一枪打中了他?” 张显宗答道:“我确定。”

岳绮罗双手攥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认定了古怪的小白脸就是无心!她就知道无心不会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爱她。 肯开枪去救无心的小媳妇,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抢了她爱的,杀了爱她的。她本来懒得和月牙一般见识,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阵一阵的开始胀痛,她生气了。

顾大人离了唐各庄,来到了距离唐各庄约有二十里地的李各庄。条理分明的安顿好了,他调兵遣将,开始筹划报仇反扑。忙过一天之后,傍晚他进了临时征用的砖瓦房里,发现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饺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开的枪了。她就只记得张显宗带着无心往墙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着生疼。院子里没有帮手,谁也指望不上,于是她拎起枪跑了上去。枪很沉,沉得不像枪,像一块铁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枪都响过了,她还举着枪不放,心里怔怔的,只想着枪沉,沉死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受了惊,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转身进了东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无心。无心的腰上被子弹穿了个挺整齐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顾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细看,就见孔洞中堵着个粉红的 瘤子,根据经验, 瘤子大概会越长越大,最后把孔洞填满。无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长长的趴在炕上,他连睁眼说话的精气神都没了。

大恩不言谢,何况是救命之恩。顾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说师父,你有腰子吗?” 无心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大人继续追问:“心肝脾肺呢?” 未等无心回答,月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煮饺子进来了。顾大人很有眼色的摆上炕桌,而无心就向后退到了角落里。月牙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放在枕边,让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则和顾大人隔着炕桌相对落座。吃着吃着,月牙感觉有手指头在戳自己的后腰,回头一看,是无心伸来了一只空碗。
顾大人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月牙,别往心里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后悔的!” 月牙一边往碗里盛饺子,一边答道:“我没后悔,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顾大人给自己剥了两瓣大蒜:“睡一觉就好了,别当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声,转身把满满一碗饺子给了无心。窗外起了风,吹得窗棂直响。月牙不动声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怀疑是张显宗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不过念头一转,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杀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还是一样。
正如顾大人所说,月牙枕着无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后,仿佛就像过了心里一道坎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的 。盘腿坐在炕上,她手里总有针线活可做,做得太细致了,一个鞋底子让她纳了个没完没了。 如此过了三天,她终于做成了一只鞋。无心站在炕上穿了,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说道:“月牙,鞋小。” 隔着一层鞋面,月牙用手指摁着他的脚趾头:“不怕小,越穿越大。” 无心刚要说话,不料窗户上被人弹出“咚”的一声。顾大人的笑脸在窗外一晃,随即大踏步的转身走进了屋内:“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无心坐下来脱鞋:“什么怪事?还挺好?” 顾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吓人。” 无心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发问,于是笑着看他,故意不问。顾大人沉默片刻,见无心和月牙串通一气,一起装哑巴,便忍不住开了口:“张显宗,不是被月牙一枪毙了吗?原来他没死,还活着。” 月牙听闻此言,心里倒是一轻松,因为卸下了一桩人命官司。无心则是不置可否,等着顾大人说下去。 顾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虽然他没死,但是他带兵回去之后没过一两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文县就闹起了内讧。具体详情我不清楚,反正现在老子不发一枪一弹,姑且坐山观狗斗。等到他们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们自己就主动降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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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65 夜色逼人
张显宗穿着一身便装,搂着岳绮罗策马飞奔,沿着文县城外的土路向荒凉处疾行。马是军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稳,总像是预备着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两个人。 岳绮罗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觉往往会比人更敏锐,而张显宗已经被自己炮制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尸走肉。军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风吹拂,腥臭气息也依旧缭绕不散。张显宗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把时间换到冬天,他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看出破绽。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独遮不住气味。流言仿佛瞬间就爆发起来了——当初丁大头做活死人的时候,已经引起了部下军官们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发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从掌握军权开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家伙的眼中钉。丁大头留下的队伍,凭什么就全归了他?即便他是个活人,也有被人谋杀的危险;何况他现在死了,更不会被宿敌们容留。军队在恐怖与疯狂的气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烧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哔哔啵啵的爆裂崩塌——他们要烧死他和岳绮罗,而岳绮罗本领再大,也还没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还不能同时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马。所以,他们得逃。 张显宗一手揽着怀中的岳绮罗,一手紧紧握了缰绳。手指 的渗出了脓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缰绳。指尖已经磨出了白骨,他在温暖的春夜中疾驰而过,一边求生,一边腐烂。
最后,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张显宗勒住了马。 他翻身下马,又伸手抱下了岳绮罗。天是一匹漆黑的金丝绒,看起来博大而又柔软。银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树,岳绮罗坐在树下,刘海乱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额头。 张显宗没有靠近她,只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风向,因为不想熏到她。侧耳倾听着她浅淡的呼吸声音,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绮罗……” 他背对着岳绮罗,去问前方无尽的黑暗:“如果我没有死,如果我一直对你好,你会不会……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
岳绮罗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随即移开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爱?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张显宗身后。弯腰一拍他的头顶,她开口说道:“趁着天黑,我们继续上路。” 张显宗现在已经类似了鬼魅,阳光会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顾大人的指挥部一天换一个村庄,随着前线的推进而推进。此刻他距离文县只有四十里地。文县内的军队乱成了一锅粥,正在和他联络着要投降。投降当然是可以的,顾大人放心大胆的给了敌人时间,是战是降全随着他们的意思。降也接受,战也奉陪。 月牙跟着军队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照样负责她的老活计。一天不把三顿饭做足了,她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了身份和地位。无心已经换上了新鞋,她又预备着给顾大人也做一双。顾大人的大脚丫子很费鞋,无论是多么结实体面的好皮鞋,最后都能让他穿成两条又扁又长的臭咸鱼。所以月牙动了心思,想要在鞋面鞋底都多加几层,专为对付顾大人大铁锉似的脚后跟和长了牙似的脚趾头。
月牙费了死力气,天天纳鞋底纳得咬牙切齿。晚上屋里点了油灯,顾大人和无心坐在炕上玩纸牌,她不加入,恶狠狠的用大钢针往鞋底里戳,把线绳拉的嗤嗤直响:“给顾大人做一只鞋的工夫,够我给无心做一双了。”无心的伤早好了,很快乐的攥着一把纸牌说道:“费你的闲劲!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给他做,他还就光脚了不成?” 顾大人一纸牌抽上了他的脑袋:“没人味的东西!怎么着?你媳妇给我做鞋,你还不乐意了?”
月牙实在是累得手疼,又因为猜测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里打开包袱,把针线缠在鞋底上往包袱里放。包袱里没什么正经东西,只有几件衣物,以及两只小荷包。荷包里掖着黄符,当初是顾大人和无心戴过的,现在两个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卷进了衣物里。系好包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门进了院子。 院外站着两名东张西望的小卫兵,月牙看在眼里,感觉十分安全。院角用栅栏和碎砖围起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小茅房,她走进去解了裤子蹲下来,捂着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刚刚哗哗哗的开了闸,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茅房四处漏风,她猛然回头,却是并未看到异常。
手里攥着一小块草纸,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还是毛毛的发寒。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黑影闪过,她立刻通过一处缝隙向外望去,却是依然一无所获。 想到院外还有卫兵,她壮了胆子,嘀嘀咕咕的骂道:“臭不要脸的,头上长疮脚 脓的缺德货,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妈去!” 系好裤子走出茅房,外面的卫兵忽然起了喧哗,月牙赶去一瞧,却是两只野猫在墙头上飞檐走壁的打架,卫兵怕它们扰了旅座的清静,所以上蹿下跳的在撵猫。月牙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原来是把野猫给骂了。
她回到房内之时,顾大人和无心的牌局还在进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总像是没尿干净,还想再去一趟茅房。转身向门口迈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里似有似无的动静,又有些瘆得慌。 “无心啊。”她开口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呗。外面闹猫闹得怪吓人的,我有点害怕。” 无心正在全神贯注的看牌,听了她的话,才把目光从纸牌上移了开。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笼罩了一层带着微光的黑气。
不动声色的放下纸牌,他一边往炕下伸腿,一边开口说道:“野猫叫春是够难听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猫全赶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应一声,小肚子不舒服,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没尿。等到无心披着一件小夹袄出门了,顾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纸牌,月牙见状,倒是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还带偷看的哪?” 顾大人竖起手指对她“嘘”了一声:“别吵,我就看一眼。”

无心一直认为身边环境挺干净,没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会被几缕零碎魂魄缠了上。零碎魂魄无知无识,等闲不会缠人,如今缠了,就必定有个缘故在里面。 他进院之后作势要打猫,弯腰从靠墙的地上捡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无其事的走出去,他发现魂魄的流动带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制了它们,它们成了暗器。 无心忽然想起了文县的内讧,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岳绮罗和张显宗。不知觉倒也罢了,既然对于他们的行踪有所知觉,就决不能轻易的放了他们。因为开枪打伤张显宗的人是月牙,而他们现在一无所有,想必会更加穷凶极恶。

春天正是闹猫的时节,无心一路上拆散了许多对野猫鸳鸯,看着是在打猫,其实是在沿着魂魄流动的方向走。忽然身边“嗤啦”一声响,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发现是自己的衣裳被一丛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头弯腰,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挂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来。追着一群野猫又跑了几步路,他忽然发现魂魄光芒渐渐变得浅淡稀疏,方才的线索无端的中断了。 他停了脚步,因为一时摸不清头脑,所以拎着木棒向后转。不料未等他踏上归路,一个黑影忽然斜刺里急冲出来,带着雷霆之势 向他,当场把他压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经反剪了他的双手,力气极大,几乎扭断了他的关节。

他立刻就乖乖不动了,极力回头去瞧来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人脸——眼眶鼻翼都糜烂成了黑红两色,一只眼珠凸出眼眶,另一只眼珠上面则是生了一层白霉。恶臭的气味从他七窍中飘散开来,他的喉结已经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张显宗! 一双布满尘泥的肮脏绣花鞋缓缓走近了,无心向上转动眼珠,仰视了岳绮罗的双眼。 岳绮罗看起来像一只肮脏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静。单单薄薄的伫立在夜幕下,她对着无心点了点头,嘴角忽然一 ,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张显宗。”她发出了声音,声音单调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则他很会跑,会让谁都捉不住他!” 张显宗当即腾出一只手,从腰间 了一柄军刀。而无心没有挣扎,只问:“你为什么要抓我?” 岳绮罗答道:“没人想要抓你,我只想要月牙的命。” 在张显宗挥起砍刀之前,无心抢着又道:“别砍,我们做个交易!”随即他奋力转向张显宗:“和你有关!” 岳绮罗一抬手,止住了张显宗的动作:“什么交易?”

无心的眼睛陷在了阴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雏形。为什么要杀月牙?因为月牙杀了张显宗。为什么要把张显宗制成行尸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尸还不抛弃?因为对于岳绮罗来讲,张显宗与众不同,很重要。 乌黑的眼珠在暗中转过一轮,无心开口说道:“你饶月牙一命,我会设法保住张显宗的身体!” 岳绮罗笑了一下:“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 无心不再说话了,让她自己去想。她的确有无数办法去安顿张显宗的魂魄,可张显宗的躯壳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躯壳换了,他还完全是他吗? 况且操纵旁人的身体也并不容易,他的灵魂,天生就只适合他的身体。

无心不说话,张显宗也不说话。岳绮罗沉默半晌,开口又问:“你有什么办法?” 无心的半张面孔都陷在了泥土里:“我带你们去青云山。” 岳绮罗疑惑的看他:“青云山?” 无心放轻了声音:“青云山中有一处 ,可保尸身不腐。” 岳绮罗微微一点头:“我只知道前一阵子都在风传青云山里有怪物。” 无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尸走肉。洞里尸身不腐,灵魂不散,忽然受了军队的惊动,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岳绮罗若有所思的俯视着他,想把他和张显宗合二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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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66 圈套

月牙和顾大人坐在房内等待无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月牙就有点着急了,趴在窗前向外张望:“跑哪儿去了?是撵猫去了还是让猫撵了?” 顾大人攥着一把好牌,也是有些不耐烦。把纸牌往炕上一放,他穿鞋出去推门喊道:“师父!师父呢?” 院门口的卫兵做了应答:“报告旅座,师父拎着棍子出去了!” 顾大人转回屋披上一件夹袄,嘴里骂道:“真他妈没有正经,撵猫还能撵出失踪案子,我找找他去!外面黑漆漆的,他是不是跟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扯上皮了?”

月牙虽然不信无心能去和女人扯皮,不过话从顾大人嘴里一说出来,她听在耳中,就有点坐不住。紧赶慢赶的跟着顾大人进了院子,她和一名卫兵一起往外面幽深的巷道里走。卫兵提着个硕大的纸灯笼,把脚下地面倒是照了个通亮。 穿过几条巷子之后,顾大人一无所获,月牙扯着嗓子大叫无心,也是全然没有回应。三人眼看再走就要出村,只得悻悻的往回返。不料就在将要进门之际,顾大人忽然发现了问题。 他一把夺过卫兵的大灯笼,弯腰往地上细照。近来常落春雨,土地 潮湿。他就见一条新鲜的深痕划在地上,从门口开始向外一路延伸。

他来了精神,沿着深痕转身前行,一路拐了几个弯,最后却是停在了一丛灌木之前。灌木下面扔着一根结实的木棒,而灌木上挂着一片灰色细布。村里人都用土布,士兵们又全穿军装,所以月牙低低的“呀”了一声,认出灰色细布是从无心的外衣上撕下来的。 顾大人也意识到了,扯下灰布展开一瞧,布上却又并无字迹。把布片递给月牙,他问:“是不是?” 月牙一摸布料就确定了,带着哭腔轻声答道:“是。顾大人,咋回事啊?”

顾大人摇了摇头,同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安慰她道:“你别慌,别闹。反正知道他肯定是死不了,兴许是半路有了别的事,他来不及告诉我们,直接就跑去办事了。”月牙知道无心是死不了,可是不能因为他死不了,就由着他平白无故的无影无踪。六神无主的随着顾大人回了房,顾大人先派出一队士兵出村搜查寻找无心,然后自己闷闷的收拾起了纸牌,也是一脸的困惑和不安。

凌晨时分,无心带着岳绮罗和张显宗进入了青云山地界。 张显宗握着手枪,枪口一直抵在无心的后背上。岳绮罗跟在一旁,路上始终也没有多说。待到脚下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张显宗拴好了马,然后摘下马灯交给了岳绮罗。岳绮罗察觉到自己是真往深山里走了,才开口问道:“你所说的 ,到底在什么地方?” 无心背对着她问道:“不叫我大哥了?” 岳绮罗望着他的背影,想象自己和他情投意合,手拉着手在山路上走。 毫不动情的想象过后,她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想晒太阳!”

无心忽然停了脚步,转身面向了她:“我们还没有达成协定。我送你们进洞,你们放过月牙。” 岳绮罗冷笑一声:“谁知道你的洞到底是真是假?入洞不腐,可是出了洞呢?你以为你是救了我们?” 无心答道:“你很聪明,入洞之后自己想办法吧。在你想出办法之前,他至少可以完好的等待。” 然后他向前继续走去:“洞里没有食物和水,你们自己准备。” 张显宗带着水壶和一包干粮,饮食虽然全被腐臭的气息浸染透了,但是聊胜于无。回头看了岳绮罗一眼,他心里很愧疚。他知道其实没有自己,岳绮罗也是一样的活。岳绮罗不给自己好脸色,可是为了自己,她风餐露宿的成了一只肮脏的小鬼,他都死了,她还保护他。

在一处小小的坟头前,无心停了脚步,开始蹲下刨土。最后搬开土下的铁板,他让岳绮罗来看:“入口。” 岳绮罗蹲在洞边,很谨慎的向下伸手。洞内的空气微微的有点暖湿,她俯身探头进去吸了几口气,空气也很干净。 她抬起了头,目光撩过了面前的无心。无心歪着脑袋,目光经过眼角 洞内,黑眼珠在马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让人联想起了一只妖。 察觉到了岳绮罗的注视,无心一转眼珠望向了她,正色说道:“洞里很危险,到处都是厉鬼和行尸。上次进来的时候我只会逃,这次有了你,想必可以安全一点了。”

岳绮罗缓缓捏碎了一块黑土:“现在才知道我的本领了?” 无心一笑:“随便你有没有本领,我又不想拜师学艺。” 然后他继续问道:“我打头,谁殿后?中间的把灯拿稳了,里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等旁人回答,他把外衣脱了,只留一身单衣单裤。动动肩膀扭扭脖子,他率先下洞去了。 张显宗殿了后,手里攥着枪,随时预备着保护前方的岳绮罗。岳绮罗手里的马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前后环境。无心虽然脱了外衣,可是因为长胳膊长腿,所以在洞里还是显得有些笨。他笨,张显宗就更笨了,倒是岳绮罗更灵活些。

三人爬了许久,最后终于到达了千佛洞。无心停在 不走了,回头告诉岳绮罗:“我第一次来时,洞里存了许多尸首,看模样还是前清时进去的。洞里本来被人设了阵法,把魂魄和尸首分了开;但是阵法被我冲破了,魂魄附在了尸首上,见了活物就杀。我和他都不怕,你怎么办?” 岳绮罗不屑一顾的把马灯交给了张显宗,然后大踏步的直接进入洞内。结果刚刚走出几步,迎面就直挺挺的来了一具活死人。在马灯的照耀下,活死人果然还保留着柔软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看辫子和身量,生前正是个壮年男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大概也是虐杀,因为他的嘴唇牙齿全都被挖去了,鼻子下方是个四四方方的血洞, 隐隐的还在收缩,仿佛是要吞噬什么。

无心立刻又停了,张显宗则是猛然举起了手枪。唯有岳绮罗面无表情。迎着活死人走上前去,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抬手虚空画符,最后对着前方一挥衣袖。活死人动作一顿,随即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却是附身的魂魄已被岳绮罗引了出来。 让张显宗拎过马灯,她蹲下仔细查看了尸首。看过之后,她承认无心所言非虚。 起身继续向前走去,沿途开始出现了断肢碎骨,以及零落肉块。肉块是灰白色的,无心记得曾经有一批怪物落入洞内,想必此地便是当时战场的一部分。怪物能吃人,行尸走肉们也不是吃素的,战况必定十分恐怖惨烈。

岳绮罗踢开了一只断手:“怎么回事?” 无心走在她的身边:“内讧。” 岳绮罗一笑:“它们也会内讧?” 无心摇了摇头:“不清楚。我只来过一次,是被它们一路打出去的,它们和张显宗不一样,它们都疯了。” 岳绮罗答道:“不要拿张显宗和他们打比。” 无心知道自己的话不好听,故意又问:“你为什么不找个人?” 岳绮罗立刻扭头望向了他:“什么意思?” 无心满不在乎的微笑:“找个活人,会老会死会喘气的。” 后脑勺一凉,是张显宗用枪口顶上了他的头皮。而无心混不在意,继续说道:“否则,你和他就只能做一对洞中夫妻了。”

岳绮罗听了他置身事外的悠闲语气,心中忽然腾起了一团怒火:“你讽刺我们会成洞中夫妻,就不害怕你和月牙会人鬼殊途吗?” 无心答道:“如果我和月牙人鬼殊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岳绮罗真生气了:“笑话!” 前方又来了一具东倒西歪的骷髅,于是无心停了脚步:“希望是个笑话。” 岳绮罗气得连符都没有画,一言不发的向前方结了个手印。只听“哗啦”一声,骷髅直接散碎成了一堆骨头。

无心如愿以偿的把岳绮罗和张显宗全得罪了。带着二人拐了个弯,岳绮罗看到了甬道两边的怪异佛像。 她也不知道佛像的来历,甚至没有兴趣多看佛像一眼,因为无所畏惧。而无心站在一尊佛像身边,抬手向上一指:“我们得往上爬。上面还有一个洞,是一条直的捷径,可以通到尽头,并且还有灯油。” 洞内漆黑,灯油自然是十分重要。岳绮罗完全不怕无心作乱。洞内尽是流窜的魂魄,让她几乎感到了亲切。 况且,还有张显宗。

洞顶满是嶙峋怪石,深深浅浅的阴影之中,的确可见一个向上的入口。无心踩着佛像向上攀爬,他上去了,岳绮罗也上去了,最后是张显宗。三人带着一盏马灯站住了,遥望四周,却是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岳绮罗从未见过如此的情境,不禁出了声音:“怎么——” 无心未等她把话问完,迈开大步向前就走。岳绮罗连忙带着张显宗跟上了他,依稀就感觉他是转了几个弯。鼻端忽然嗅到一丝隐隐的腥气,岳绮罗开口问道:“你很认路?” 无心答道:“来过一次,多少记得。”然后他一伸手:“马灯给我。”

没人问他要马灯干什么,因为此地处处需要光亮。张显宗把马灯给了他,就见他仿佛是有所迟疑似的,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 随即就听“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灯罩狠狠撞击到石头地上,马灯瞬间熄灭,三人陷入了永夜般的黑暗之中。张显宗下意识的觅着声音扑了上去,然而一阵疾风掠过他的指尖,他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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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67 道长又好怕

无心沿着来路向回疾奔。四周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了,遮盖住了他的脚步声音。马灯被他摔成粉碎,三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岳绮罗和张显宗看不见他,他却是能够感知到周遭一切的动静。一颗子弹掠过了他的头皮,是张显宗对着虚空开了枪。 脚下忽然一空,他在坠落时蜷了身体,走兽一样无声无息的四脚落地。一大步越过横在地上的零碎残尸,他头也不回的向 冲去。来时的笨拙消失了,他攀爬跳跃着跑过石地钻入土洞。身上衣裤单薄的可以忽略不计,他闭了眼睛趴伏下去,像一条长蛇一样向前游动。洞壁的每一处起伏曲折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内,他的手肘膝盖全都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爬出一条土洞,再入一条土洞。他长条条的身体几乎就是在土壤里钻。忽然一个打挺仰起了头,他睁眼看到了明烈的阳光!

爬出土洞上了地面,他先把铁板搬回原位,又把泥土重新铺好。起身在附近转了一圈,他咬牙切齿的搬来一块大石,压在了乱七八糟的假坟上面。 靠着大石头坐下来,他感觉到了疲惫。赶了一夜的长路,又钻了许久的洞子,他实在是饥渴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现在让他直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捡起入洞时丢在外面的外衣,也没有穿,单是一甩搭上肩膀,然后勉为其难的做了个起立,决定先去青云观要顿饭吃。

在青云观的山门外面,无心迎面遇到了出尘子。不过他很识相的退到一旁,并没有贸然呼唤,因为出尘子头戴纯阳巾,身穿青道袍,在一大群华服弟子的簇拥下,正在飘飘然的送客人。客人只有一位,生得金发碧眼高鼻梁,却是西洋人士。无心站在石板路外的荒野地里,就见出尘子和西洋人你一言我一语,是个谈笑风生的模样。一位教书先生似的青年跟在一旁,显然就是中间的通译了。 出尘子出了山门之后,也看到了无心,不过无暇理他。而无心饶有兴味的微笑旁观,只见他天仙下凡似的伸出一只手,和西洋人行了个轻描淡写的握手礼,同时施施然的说道:“三克油喂你妈吃,古德拜密斯特劳伦斯。”

等到西洋人和通译一起坐上轿子下山去了,无心才土猴似的凑到了出尘子面前:“道长,几天不见,你和西洋人交上朋友了?” 出尘子微微一笑:“一个英国记者而已,慕我青云观的名声而来。至于朋友二字,哈哈,贫道素来豁达,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未等陶醉完毕,出尘子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边的人乃是无心,便立刻把笑容一收:“你来干什么?” 无心心平气和的答道:“我饿了,又正好路过青云观,所以想来吃顿饭。” 出尘子立刻松了一口气:“哦……” “哦”过一声之后,他在心中暗叹:“福生无量天尊。原来只是吃饭,让本道爷白白吓了一跳!”

无心进了出尘子的房间,有汤有水的吃了顿饱饭。而出尘子解下头巾散开长发,沾沾自喜的回味着西洋人对自己的恭维。正是得意之际,他忽听无心问道:“道长,令先师的秘笈,你研究的如何了?” 出尘子还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梦呓似的轻声答道:“成绩是有了一点,不过,一点而已。” 无心看了他的德行,忽然对他的本领十分怀疑。低头又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他察言观色的瞄着出尘子,同时说道:“道长,岳绮罗此刻正在千佛洞里。”

出尘子猛然扭头望向了他:“什么?” 无心垂下眼帘,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似乎是有话难说:“她……她昨夜找我的麻烦,我没办法,只好把她骗进了千佛洞。” 出尘子抬手一拢下垂的额发:“现在呢?” 无心答道:“现在她要么是被怪物吃了,要么是在四处寻找出口。所以我想请道长效仿令太师祖,画一道符把洞封住。” 出尘子脸色都变了:“你是说,她如今距离我青云观,不过几里地远?” 无心一点头:“道长有秘笈在手,画一道符,应该不为难吧?”

出尘子一拍桌子,瞪着眼睛骂道:“不为难个屁!你当贫道是天生奇才,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吗?直告诉你吧,秘笈我根本就没看懂,再给我一个月,我兴许能把太师祖留下的符咒补全!” 然后他站起了身,一推窗子向外喊道:“长风皓月宇清!” 三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应声进了院子,而出尘子一口气下了一串命令:“长风快去让人预备轿子汽车,皓月收拾行李,宇清去找你师父,就说师祖要去一趟天津,观内事务由他管理!”

三个小道士立刻跑了两个,剩下一个问道:“师祖,您是长住还是短住啊?薄衣裳带不带?” 出尘子不耐烦的一挥手:“带,全带!”随即他转身回到墙边书架前, 一本薄薄的册子往怀里一揣,无心看得清楚,正是“秘笈”。 无心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出尘子吓得炸了庙。放下碗筷起了立,他试探着问道:“道长,你要出门?”

出尘子动作极快的打开两本书,将夹在其中的存折 来一并揣到身上:“一想到岳绮罗就在山中,并且与道观只有咫尺之遥,贫道便不由得有些惶恐。横竖做学问在哪里都是一样,我决定去天津或者北京用功一个月,必要把符咒补完方罢!” 然后他一甩大袖子,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一回头,他匆匆的又道:“我的大弟子认识你,你想住可以住下,不必客气拘礼。” 随即门口青影一翻,出尘子龙行虎步,鼓着风跑了。 无心早知道出尘子有点不靠谱,没想到几日不见,竟然不靠谱如斯。回到桌前端起饭碗,他心事重重的吃了余下小半碗饭。 吃饱之后,他叹了口气,心想接下来怎么办呢?

无心又回了一趟山中,发现入口的巨石泥土都无变化,显见 一直是个封锁的状态。他不能入洞去确认岳绮罗的死活,可是不确认的话,又不放心。围着大石头左转右转,他认为自己上午逃得十分成功,堪称毫无痕迹。如果再次进洞,也许反倒会弄巧成拙。 无心思来想去的守着大石头,足足耗了半天光阴,末了自己一拍脑袋,心想出尘子他太师祖的道术再高,也只镇压了她一百多年。可见世上从来没有万全之策,如今岳绮罗在千佛洞内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就可以算是自己成功了。自己一味的悬着心不回家,也是无用。 思及至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上外衣下山去了。

无心走了小半天才到家,然而家里就只有几名士兵留守。原来顾旅今早开拔,往文县去了。士兵赶着马车带上无心去追大部队,结果一直追进了文县城里。县里的守军彻底投降了,顾大人在外面流浪了小一年,如今终于耀武扬威的杀了回来。 在一处空空荡荡的大瓦房里,无心见到了月牙。月牙惶惶然的翻着上嘴唇,见到他后只说了一句:“哎呀妈呀,可回来了。” 无心探头对她左看右看:“嘴怎么了?” 月牙像脱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跑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家里人惦记你啊?” 无心看清楚了,发现一夜不见,月牙的上嘴唇左右各鼓出一只大火泡。

月牙一宿没睡,如今总算把他盼回来了,也不多说,先出门买了几个热烧饼,就着凉开水吃进肚里。肚子里有了热烧饼垫底,她恢复了精气神,正好顾大人也意气风发的回了来。两人一起振作了精神,开始此起彼伏的数落无心,说他人如其名,真没长心,不怕家里人急出病来,又问他一天一夜死到哪里去了,未等他作答,两人又统一的表示想要揍他一顿。无心知道自己在月牙和顾大人心中有分量,可是没想到分量如此之重。他把眼睛睁大了,彻底露出了圆溜溜的黑眼珠。抱着膝盖蹲在床上,他像一只慌乱而又俊俏的猴子,看看月牙,再看看顾大人,最后才讲述了自己一夜一日的所作所为。

及至话音落下,他得到了热烈的赞美和 。他并没感觉自己受了冤枉,可月牙和顾大人全都愧疚了。顾大人扯了他的手臂往下拽:“走,咱们下馆子去吃顿好的!月牙,你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没等无心说话,月牙托着一条热毛巾过来了,挖耳朵拧鼻子的给他擦脸:“好,往后再也没人给咱们捣乱了。” 无心受宠若惊的仰头任她擦着,没想到自己能让两个人一起欢欣鼓舞。眼睛瞟着月牙的上嘴唇,他开口问道:“你们以为我去哪里了?”

月牙对着顾大人一撇嘴:“他说你摸寡妇炕上去了。” 顾大人一摊双手:“我不是想逗你玩吗?要不然你唉声叹气的不睡觉,我不管你?” 然后他用手指一指无心的鼻尖:“全怪你。” 月牙很心疼的在无心的脑袋上的摸了一把,顺势打开了顾大人的手。三个人里数她的年纪最小,可是不知怎的,她活成了无心和顾大人的老姐姐。顾大人被她打了一下,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而无心正要依偎向她,不料她转身去洗毛巾;无心靠了个空,当即歪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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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生活与前途

顾大人带着无心和月牙住进了他当初的司令部。司令部本来就是一处民宅,曾在炮火中受过损毁,修缮之后始终是不及先前体面。但顾大人报仇似的非住此地不可,因为他当初就是从司令部里逃出去的。按照计划,他至少得在文县耽搁一个月,一个月后看情形,如果长安县里的军头不识时务,他就带兵一路杀过去。而在等待期间,他无所事事,终日花天酒地的消磨光阴。无心和月牙则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月牙从来不生病,如今一股火全发在火泡上了,天天翻着上嘴唇操持家计, 倒是安静了许多,因为嘴唇疼痛,不便唠叨。

顾大人连着玩了五六天,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回了司令部。推开院门往里一走,他就见月牙和无心坐在树荫下,正在摆弄一地的烟叶子。烟叶子是顾大人带回来的,沉甸甸的一大捆,是来自吉林的上等关东烟。顾大人对一切东西都不上心,随手把烟叶子往上房一扔,从此就不再管;月牙看不下去了,趁着天晴把烟叶子拎出来,一片一片的摊开了晒。听见院门有了响动,两个人一起扭头来看。而顾大人扶着门框站住了,就见月牙把头发挽成了个勉勉强强的小圆髻;几缕弯曲碎发垂在鬓边,眼睛水汪汪,脸蛋红扑扑;无心则是带了一点傻相,微微张开了棱角分明的嘴唇,像是被顾大人吓了一跳。

顾大人笑了,感觉小夫妻两个很般配,都是漂亮人。和去年此时相比,月牙显然是胖了,也长开了,褪了青黄不接的丫头相,成了个很饱满的小娘们儿。 肚子慢慢走上前去,他开口问道:“晒烟呢?” 月牙嘴唇上的火泡已经干瘪了,结出了一片厚厚的血痂:“再不晒就要长白毛了!好好的烟叶子,就让它在屋里潮着?” 顾大人悻悻的打了个哈欠,转移话题诉苦道:“我肚子疼。”无心握着一把剪刀,正在月牙的指挥下剪笸箩里的碎烟叶子,一边剪一边问道:“吃坏了?”顾大人摇了摇头:“应该是夜里凉着了。”

月牙嗤笑了一声。顾大人连着好几夜都没在家里住,自然是跑去了窑子里落脚。而月牙作为一个颇硬气的小媳妇,对顾大人的行径是相当的不赞同。利利落落的把烟叶子全翻了个身,她开口说道:“你也三十来岁了,就不能正正经经成个家?你跟你媳妇睡觉,你媳妇准保不能让你凉着!” 无心立刻点头附和:“没错,月牙天天夜里给我盖被。” 顾大人捂着肚子说道:“我不是得挑个好的吗?告诉你们,凭我现在的身份,我要娶就娶个大家闺秀!”

月牙低头说道:“你可饶了大家闺秀吧!吃饭打嗝睡觉放屁,臭脚丫子熏死蚊子,大家闺秀能跟你过到一起去?” 话音落下,无心很及时的笑了一声。笑声未落,他被顾大人打了一巴掌。顾大人讲理讲不过月牙,于是转移方向开火:“笑个屁呀!” 月牙又道:“肚子疼也没事,往肚脐眼里抹点烟油子就好了。”

无心和月牙都没有抽烟的瘾,倒是顾大人除了烟卷之外,偶尔也抽两口小烟袋。顾大人在艳阳之下 上衣鼓起肚皮,而无心找来小烟袋,抠出烟油涂向了他的肚脐。顾大人是结结实实的精壮身材,腹部 的能显出一块块腱子肉,从肚脐眼往下生出一溜浓重汗毛,打着卷儿根根见肉,一直延伸到松松的裤腰里去。月牙看惯了无心,如今偶然向顾大人撩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暗笑,认为顾大人皮糙毛重,像头野猪。

无心给顾大人涂过烟油之后,坐回了小板凳上,继续闭着眼睛剪烟叶。月牙往树影下挪了挪,刚想呼唤无心也过来,可是抬眼一瞧,就见阳光透过枝叶,撒了他一头一脸的深浅光斑。他心不在焉的一下一下合着剪子,脸上神情静谧极了。月牙看出了神,直到顾大人扛着一把大躺椅走了过来。把椅子往树下一放,他一屁股坐下去,随即也留意到了无心。伸手轻轻推了月牙一下,他露出个坏笑,弯腰脱了脚上一只皮鞋,随即把鞋缓缓的凑向了无心的鼻端。

无心什么都知道,可是装成不知道的样子,想让顾大人阴谋得逞。阴谋得逞了,顾大人很得意,会笑;月牙看了个小热闹,也会笑。 皮鞋越凑越近了,他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睛猛然一躲,同时露出了受惊吓的表情。顾大人果然哈哈大笑了,月牙也笑道:“傻东西,困了就回屋睡去!要不然顾大人还得撩你。”无心和烟叶一起晒着太阳,的确是生出了睡意,不过留恋着不肯离开。而顾大人从他面前的小笸箩里捏了一撮烟叶 小烟袋锅中,点燃之后吸了一口,随即很 的长叹一声:“真是好烟。”月牙起身从房里取出一只布口袋,让无心把笸箩里的碎烟叶子往口袋里倒:“我们要是不把它收拾出来,你也不把它当好烟。抽吧,够你抽一年的了。” 无心欠身伸手,挑了几片干燥的烟叶子,握着剪刀想要继续将其剪碎。月牙夺了他的剪刀:“不剪了,累手。”

顾大人在窑子里混了几天,混到如今回了来,不知怎的,和无心月牙会特别的亲。大下午的,人家小夫妻两个上炕睡午觉,他也跟着上炕了。房内弥漫着一股子香甜辛辣的烟叶子味,无心躺在中间,侧身面对着月牙;顾大人躺在他的身后,当仁不让的占据了大半铺炕,并且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月牙被顾大人吵得睡不着,扯了无心的一只手仔细看。无心握久了剪刀,手指上硌出了一道道红痕。月牙轻轻 着他的手指,心想出了文县再走几十里地,就到平镇了。自己的娘家就在平镇,跑出来了小一年,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

要说回去瞧上一眼,其实也行。私奔的姑娘只要嫁得好,回家也是有脸的。当然,自己的家真是不值一回,虽然还有个亲爹,但是把大姑娘卖给债主老头子当小妾的行径,一般的后爹都做不出。 月牙思来想去的,不知该不该回娘家。翻身面对了熟睡着的无心,她看了又看,最后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算了,不回去了。家里人多眼杂,又没有善意,犯不上让他们对无心品头论足。

傍晚时分,月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无心一趟一趟的把烟叶子运回房内,然后独自守着个小笸箩把烟叶剪碎。人人都不闲着,唯有顾大人像个大爷似的躺在炕上。枕着双手仰面朝天,他翘起了二郎腿,咂着嘴喊道:“月牙,给我倒杯水!” 厨房里的生菜刚下了锅,“嗤啦”一声响中,月牙依稀答了一句,也不知道答的是什么。顾大人口干舌燥的等了半天,屁也没有等来一个,于是又开了口:“师父,给我倒杯水,我都睡渴了。”无心没说什么,起身去将一杯冷茶端到炕边。顾大人晕头转向的坐起来,喝过茶后又道:“你把烟袋拿过来,我抽袋烟提提精神。”

无心把茶杯放回原位,果然又找出了烟袋。填好烟叶子点着了火,他坐在炕头靠着墙,自己吸了一口。顾大人看他喷云吐雾的挺舒服,不由得盘起 一拍膝盖:“哎,是我要抽烟,不是让你抽。” 无心躲在烟雾后面,理直气壮的答道:“可我也没说要伺候你啊!” 顾大人一晃脑袋:“那现在我也想抽,怎么办?”无心挥了挥手:“你屋里有烟卷,自己拿去!”顾大人抬手一指他:“老不死的,我看出来了,你就能对女的使劲。在月牙跟前你贱的没边,恨不得摇着尾巴给人家舔屁股;我支使你干点活,你就跟我装大尾巴狼。”

无心守着一笸箩碎烟叶,抽完一袋再装一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对顾大人笑道:“是,我的确是这样的人。” 顾大人四脚着地的爬过去,一把夺过了小烟袋:“重色轻友,什么玩意!”无心听了这句评语,却是很高兴的笑了:“重色轻友?” 顾大人吸了一口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美什么啊?以为我夸你呢?” 无心心花怒放的下了炕头。重色轻友,说明他有色可以重,也有友可以轻。这四个字让他越品味越愉快,于是他幸福得坐不住,决定去厨房给月牙打下手。顾大人叼着烟袋怔怔看他,没想到自己把他损了一顿,他反倒欢天喜地的活泼了。

吃过晚饭后,顾大人出门去军部转了一圈,回家后发现无心和月牙坐在炕上,又剪起了烟叶子。房内电灯通亮,月牙嘴里嚼着柿饼,无心则是呆呆的望着摊在炕上的一本薄册子。 顾大人凑过去一瞧,发现册子上印的是风水学问。月牙说道:“看书呢,天天晚上看半天,说是以后要改行给人看风水。” 无心显然看得十分乏味,一双眼睛半睁着望向书页,半晌不眨一下。顾大人嗤之以鼻:“扯 蛋!等我把仗打完了,直接给他安排个差事不就行了?”

月牙笑道:“拉倒吧,你说他能干啥?你让他写写算算还是打打杀杀?”说完她伸腿一蹬无心:“不爱看就算了,一晚上都没见你翻过一页!” 无心伸手把书一合:“没意思,是不爱看。” 顾大人伸手去扳他的肩膀:“给我当个副官怎么样?” 无心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当副官不就是伺候人吗?我不愿意伺候男人。” 月牙当即又蹬了他一脚:“你想伺候哪个女的?” 无心眯着眼睛对她一笑:“你。” 顾大人拍了拍无心的脑袋:“别骚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怕和人走近了,被人看出问题?” 无心一低头:“对。”

顾大人张开蒲扇似的大巴掌,罩在无心的头顶捏了捏,然后扭头对着月牙说道:“由着他吧!反正你俩花销有限,就算他什么都不干,我白养着你们也养得起。” 月牙并不想吃顾大人的白饭,所以思索着说道:“要不然,种地也行。原来在老家的时候,我家除了开油坊之外,也种好几亩地呢。种庄稼嘛,肯下力气就有粮食收,不比他和鬼鬼神神打交道强?” 无心比较懒,既不愿意伺候人,也不想在土地上卖苦力。所以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把他的风水册子又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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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69 猪嘴镇

因为文县实在是天下太平,周边地区也无战事,于是月牙想要去一趟猪嘴镇。当初无心从顾大人手里要来一千大洋,租房子过日子花了一些,还剩好几百,被她装进瓦罐埋在了地下,本来算作是家中的宝藏,非到紧要关头不肯取用的,然而后来遇了变故,三人离开猪嘴镇后就再没回去过。如无意外的话,她想,瓦罐应该还在地下。 几百大洋的财产,放在哪里都不是小数目,而猪嘴镇又不偏僻,即便是步行前往也不算远。顾大人在文县住腻了,听说月牙和无心要去猪嘴镇,他欣然同意,并且亲自带了一队士兵,要给他俩做保镖。

顾大人重走去年的逃亡之路,心中别有一番得意。沾沾自喜的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沿途伸手指指点点:“看见前面的路口没有?我当时要是在那里拐了弯,就到不了猪嘴镇,也见不着你们了!” 无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马。听闻此言,无心开口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顾大人一点头:“没错,咱们是有点缘分。阴差阳错的见了一次又一次。” 月牙靠在无心怀里,看着路边的野花迎风摇曳。碧蓝色的天空下,一只金黄蜂子掠过她的鼻尖。把手轻轻搭在无心握着缰绳的手背上,她笑道:“挺好,往后你俩也别生分。”

顾大人立刻笑了:“放心,我和他打不起来。”然后他看了无心一眼,继续说道:“真打起来也没事,他打不过我,我打不死他。” 马走得慢,无心坐烦了,自作主张的飞身下马,把月牙和顾大人全吓了一跳。顾大人正要大骂,不料月牙像个小晚娘似的,凶巴巴的先发了吼声:“干啥去?” 无心仰脸对着月牙微笑:“我给你牵马。”

无心说要给月牙牵马,其实牵着牵着就松了手。蹲在路边采了一大把迎春花,他走回月牙身边,把花插在了马辔头上。月牙一直追逐着他的身影,看不够似的看。而他牵着缰绳向前行走,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头一笑。 春日明烈的阳光照耀了他的头脸,他笑出了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牙齿,看起来有种天真无邪的动人。月牙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把他深深的印进眼中、刻到心里。她想:“他多好啊!”

无心心满意足的扭开了脸,伸手又要去拉顾大人的缰绳。顾大人立刻一挥手:“去,我不用你给我牵马!” 月牙也俯身打了他一巴掌:“你就不能上来歇歇你的狗腿?在家里顶数你最懒,出来倒勤快了!你看你摘的这些花,招来多少蜜蜂?你趁早给我上来,要不然我和顾大人走了,没人管你!” 无心乖乖上了马,感觉月牙和顾大人都没什么情趣。

一行人到了猪嘴镇,先前租住过的房子还锁着大门,显然里面没来新房客。月牙贴着宅院的后墙根往下挖,从深处挖出一只破瓦罐。瓦罐沉甸甸的,里面正是大洋。 虽然大洋是月牙当初亲手埋下去的,不过半年之后挖掘出来,总像是失而复得,十分庆幸。三人到镇子中心的饭馆里去吃了顿迟来的午饭,本打算吃饱喝足之后就回文县,不料菜未上完,外面却是阴了天。顾大人走到雅间窗前向外一望:“哎哟,是不是要下雨啊?” 无心和月牙也不确定,三人正要看天说话,雨丝飘下来了。顾大人回到县里也没急事,所以索性坐稳当了,慢悠悠的连吃带喝,顺便等着雨停。然而春雨下得绵长,天色也是越来越暗。

月牙坐得久了,又吃得腹中 ,就想起身活动活动。饭馆是大馆子,上下两层楼。她一挑帘子出了二楼雅间,沿着满地油污的长廊往楼梯走。走着走着,她忽然直着眼睛停了脚步。 抬手捂住 ,她张了张嘴,随即“嘎”的打了个饱嗝。此嗝十分响亮,月牙虽然不是文雅仕女,可也比不得顾大人的粗豪。闭嘴之后红了脸,她向左右瞟出两眼,就见今日楼上客人不多,雅间之内都很安静,想必无人领略自己的饱嗝,便加快脚步,做贼心虚的赶紧离去了。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雅间门帘倏忽一动,一双惨白的小手将伸未伸,无声的停顿在了半空中。

月牙到了楼下,见顾大人的小兵们围了一张大圆桌,正在欢天喜地的连吃带喝。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肠胃全是无底洞,而且又有长官付账,所以一个个狼吞虎咽,不住的让伙计加菜。月牙走到门口往外看,就见街上湿漉漉的,空气经了小雨的洗涤,像是更透明了。 门口的柜台后面坐着年轻的老板娘,是个非常伶俐的小媳妇,见月牙站着望天,就很亲热的向她搭话,且把柜台上的一盘椒盐花生推过去,要和她边吃边聊。月牙难得能遇上个同龄的女伴,又知道顾大人必在楼上谈论他的军政大事,十分无聊,就守着柜台和老板娘唠了许久。后来她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向老板娘告了辞,准备上楼回雅间去。

椒盐花生是老板娘亲自炒的,里面加了几根小红辣椒。月牙一边咀嚼一边上楼,嚼着嚼着就感觉嗓子里不痛快,仿佛是被干辣椒皮呛着了。抬手扶了墙,她一路咳嗽着往上走,及至进了二楼走廊,她面红耳赤,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停下脚步清了半天的喉咙,直到感觉嗓子里不再火烧火燎的难过了,她才继续迈步往前。走着走着,她忽然又停了脚步。

走廊狭长,只在尽头有两桌客人,在雅间里面偶尔发出谈笑之声。月牙无缘无故的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依旧扶着墙,另一只手则是伸进了衣兜里摸摸索索。似乎是有阴寒气流拂过了她的后颈,油污的雅间门帘无声的动了,惨白的小手又缓缓的伸了出来。阴暗之中,小手稚气未脱,手背上凝结了鲜红的血痂,光秃秃的指甲破烂肮脏。 这时,月牙的手从衣兜里 来了,手中多了一条薄如蝉翼的破旧手帕。 手帕被她捂上了鼻子,在小手将要触及到她的发髻之时,她猛一低头,惊天动地的擤了一把鼻涕。随即手帕被她向后一掷,正好打在了小手上。 小手一惊,登时停在半路。而月牙抬起头继续迈步,低声自言自语道:“哎呀妈呀,难受死了。”

月牙刚回雅间,就听窗外楼下一阵喧哗。片刻之后门帘一挑,一个胖子挤入雅间,却是本镇的镇长。镇长和顾大人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论交情是非常的浅薄,几乎等同于无。但顾大人东山再起,不但攀附了老帅,而且占领了文县,导致镇长重打算盘,决定和顾大人再叙一叙旧。听闻顾大人驾临猪嘴镇了,镇长慌忙赶来,生怕自己步伐迟缓,会放走一位好亲戚。 既然把顾大人堵在雅间里了,镇长谈笑风生,就绝不肯再让他轻易的走;亲戚辈分也全论起来了,口口声声都是你嫂子如何如何,你侄子如何如何。顾大人含笑听着,态度是不冷不热;听到最后,他接受了镇长的邀请,决定到镇长的官邸中住上一夜,因为雨水不停,道路必定十分泥泞。几十里路走下来,可是让人有点受不了。镇长作为本镇首富,拥有一套格局混乱的大宅院,安置着他的太太小妾以及众多儿女。顾大人进了客厅和镇长闲话,镇长见他对无心和月牙十分关怀,便腾出一间上好的房屋,请他们进去安歇。 房屋可能是位姨太太的卧室,里面收拾得花红柳绿挺热闹,并且带着一股子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月牙捧着一杯热茶坐下了,有点不自在:“今天就住在这儿了?” 无心答道:“管它呢。住就住,正好让你少做几顿饭,也清闲一天。” 月牙笑着看他,怎么看怎么好,恨不得咬他一口。

入夜之后,无心和月牙早早 ,缩在热被窝里嘁嘁喳喳的说话。顾大人却是和镇长坐在前厅,觥筹交错的痛饮不止。顾大人喝高兴了,嘻嘻哈哈的开出许多空头支票;而镇长本来和他不熟,不大了解他的 ,所以此刻也听不出他言语的真假。糊里糊涂的闹过一场之后,镇长离席撒尿,换了镇长的小姨太太上场, 嫩气的要和顾大人划拳。 小姨太太颇有姿色,顾大人也是器宇轩昂,两人划得眉来眼去,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最后还是顾大人先有了知觉:“我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小姨太太不甚情愿的打发了身边仆人去找镇长。结果半晌之后仆人回了来,却是答道:“老爷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摔得腿疼,刚被人扶回您的房里去了。” 小姨太太立刻一拍桌子:“真是的,兄弟还坐在这里呢,他怎么说走就走,连个屁都不放?” 镇长素来是个一团和气的性格,面对小姨太太就更是和蔼之至。仆人知道小姨太太比镇长厉害得多,所以不敢多说,只是陪笑。 镇长走就走了,小姨太太兴致高昂,还要和顾大人继续喝酒划拳。倒是顾大人认为小姨太太虽然眉目姣好,但也谈不上如何美艳,可勾搭可不勾搭;而且按照亲戚辈分来论,镇长毕竟算是自己的大哥,自己犯不上和大哥的姨太太狗扯羊皮。笑嘻嘻的搪塞几句,他推辞酒醉,也离席了。

小姨太太十分扫兴,气冲冲的回了房,迎面就见床帐低垂,帐下垂着一只粗腿。重手重脚的关上房门,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妆一边抱怨:“你好大一个镇长,一点礼数都不讲。我要是不派人去找,人家顾旅长还得继续等你呢!摔跤是摔了你的腿,又不是摔了你的嘴,你连支使丫头通报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一只发卡丢到梳妆台上,小姨太太对着面前的大圆镜一撅嘴,正要继续埋怨。不料就在将要开口之时,她忽然愣了一下。 通过大圆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帐微微有了波动;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镇长夫君,无声无息的从帐子后面露出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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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70 疑局

顾大人擦了脸漱了口洗了脚,自我感觉十分卫生。舒舒服服的钻进被窝,他很惬意的伸直了 ,同时就听隔壁传来低低的说笑声音,是无心和月牙还没有睡。 被窝微凉,顾大人打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忽然认为月牙说的也是有理——应该讨个正经八百的太太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不太美也可以,但是一定得要好人家的姑娘。自己在当家立计的方面已经是不高明,再弄个不靠谱的傻媳妇进家门,日子更过不得了。

顾大人酒量不错,虽然断断续续的喝了一晚上,但此刻只是微醺,迷迷糊糊的不闹不吐。正是昏昏欲睡之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顾大人刚把被窝焐热了,绝没有下地开门的意思,只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门外响起了小姨太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顾旅长,是我,你快开门哪,我院里出事了。” 顾大人一掀棉被坐了起来,心想莫非她是想 我?如果真是 ,可别怪老子将计就计。披了上衣下了床,他走去开了房门:“小嫂子,有事你该去找大哥啊!”

然后他看到了月色中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披头散发,身上就系了一件斗篷,一条白胳膊露在外面,皮肤上赫然显出几道红痕。一把抓住顾大人的手臂,小姨太太急促的说道:“兄弟,救命啊,你大哥疯了!” 顾大人登时一愣:“疯了?”小姨太太见神见鬼的放轻了声音,自己伸了胳膊让顾大人看:“不是说他摔了一跤吗?我刚才回屋见了他,哪知道他就像鬼上身似的,对我又咬又挠。家里上下就数我能降服住他,现在他连我都敢打了,还有谁能管他?兄弟你跟我走,我的丫头已经去找太太了,到时候大家一起上,倒要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小姨太太的眼睛被 长发遮了住,瞧不清神情,就只能听见她惶惑的声音:“怎么看也不像是醉了,吓死我了!” 顾大人见状,不能把她推出去不管,只好转身敲了敲隔壁窗户:“师父,忙吗?不忙就起来一趟,外面出了点事,你跟我过去瞧瞧!” 无心刚和月牙“忙”过一场,此刻正窃窃私语的说话,对外面的动静全没留意。忽然听到了顾大人的呼唤,无心“唉”了一声,很不情愿的告诉月牙:“你先睡,不知道顾大人又在闹什么。” 月牙累极了,一动不动的答道:“去吧,把衣服穿好了,夜里风凉。”

无心对于镇长没什么感情,所以穿得挺细致。末了推开房门一步迈出去,他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怎么回事?” 顾大人正要让小姨太太说话,不料未等他开口,小姨太太忽然转身跑向院门,迎头正遇上了一名气喘吁吁的仆人。仆人停了脚步,大声说道:“哎哟,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大太太正找您呢!” 小姨太太只做了一瞬间的停留,随即继续向外跑去。而顾大人叫住了仆人:“镇长出什么事了?” 仆人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哭笑不得的答道:“回长官的话,我们老爷把衣裳全脱了,正在院子里打滚骂人呢!” 顾大人和无心对视一眼,知道镇长可能是黑夜里撞着脏东西了。

顾大人让仆人领路,带着无心穿过几重院落,末了到了小姨太太的院内。小姨太太的院子很精致,靠边摆着花花草草,中间是光溜溜的空地。一群仆人明火执仗的站成一圈,照出中间一个光屁股大胖子在胡叫乱骂。一个富富态态的妇人扶着小丫头站在人前,打着哆嗦也在骂人,而所骂的对象,却是不知何时挤进去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依然是披头散发,显然是被大太太骂老实了,缩在斗篷里一声不出。
大太太没了主意,让仆人去拽老爷,可是仆人一旦靠近,必定会被老爷抓咬厮打。眼看丈夫丢人现眼至此,她又气又怕,索性对着小姨太太发了火,满嘴骚狐狸臭婊子的乱骂,一口咬定“就是你魇了老爷”。顾大人既然来了,自然不好袖手旁观。束手无策的摸了摸脑袋,他问无心:“你看出问题了吗?” 无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此刻轻声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顾大人侧身给他让出了路:“那你还不快去治一治?”

无心迟疑着没有迈步:“顾大人,我想不通。这鬼哪天不能上身,非要赶在今晚?照理来讲,官兵所到之处阳气杀气都重,不是阴魂作祟的好时机啊!而且一般鬼魂是没有力量上活人身的,既然能上,这鬼魂就必定有来历,有所图。可是你看,镇长一味的只是发疯,连小姨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可见他没有杀机,倒像是……” 顾大人抬眼望向了他,心中也是一凛:“倒像是什么?” 无心翕动嘴唇,声音低得类似耳语:“倒像是在故意捣乱。” 顾大人也随之压低了声音:“可这捣乱的目的是什么?”

无心正要回答,哪知就在此刻,人群中的镇长忽然直起了身,一头撞向了顾大人。顾大人猝不及防,当场被他撞了个跟头。无心知道顾大人身强力壮,和谁打架都吃不了亏,所以后退一步并不出手,只是留意周遭情形。正值此刻,小姨太太拢着斗篷跑了过来,仿佛是要和仆人一起合作营救顾大人。而顾大人被镇长压了个四脚朝天,气运丹田一蹬腿,大喝一声踹中了镇长的胸膛。镇长顺着力道向后一仰,泰山压顶似的拍向了地面。众人慌乱散开,其中五姨太后退一步,踉跄着正是靠住了无心。无心垂眼一瞧,忽然在五姨太的头顶发现了一点银光。 一根 的钢针,在丝丝缕缕的黑发之中露出了尾端,反 灯光。无心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镇长真的只是一面挡箭牌!

小姨太太钢针入脑,如今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无心来不及多说,正要反剪住她的双手,可是就在他将要动作之际,一直惊恐的小姨太太忽然稳稳的回过了身。裹在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开了,藏在里面的右手举起一把匕首,一刀扎向了无心的眼睛! 无心当即歪头一躲,同时抬起右手,让刀尖掠过了掌心。趁着小姨太太未收回手,他一掌拍上了对方的面孔。伤口迸出的点点鲜血尽数涂在了她的脸上,小姨太太一声哀嚎,随即倒在地上 成了一团。围观的仆人吓傻了,只见小姨太太仰卧在地,仿佛被浇了滚油一般 不止,双手十指狠狠抓着地面,似乎周身的关节都要断裂错位。

片刻过后,小姨太太安静了;镇长方才倒在一旁,如今也安静了。 大太太最先神魂归位。她颤巍巍的走上前来,首先去看镇长。镇长大睁着眼睛,气息已无。伺候小姨太太的老妈子也凑上来了,心惊胆战的想要拂开对方脸上的乱发。然而在看清乱发下的面孔之后,老妈子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姨太太也是死不瞑目,黑眼珠向上翻起,嘴角却是微翘,居然还带着笑意。

院内奇异的安静了,无心望着地上暴死的二人,心中越来越慌。控制镇长和小姨太太的鬼魂到底是要干什么?只是为了害命吗?可是人早已死了,何必还要借尸还魂的演一场闹剧?想要借刀杀人?杀谁?杀顾大人?杀自己?无心忽然打了个冷战,抬头对顾大人喊道:“月牙!” 随即他扭头就跑。而顾大人怔了一下,一言不发的立刻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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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人间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镇长了,其余院落就变得寂寞空落。无心和顾大人一前一后冲向所住的小院。在进院的一瞬间,连殿后的顾大人都嗅到了隐隐的血腥气。而无心猛然刹住脚步,俯身从地下捡起了一只小荷包。

荷包上的细带子断裂了,荷包口收得却紧,是月牙永远贴身挂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里面折好的黄符。细带子是湿的,浸的不是鲜血,而是脓水,散发出腐臭味道。顾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开口之前,无心疾冲向了房门。

房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是迎面一片温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鲜血浸润了微凉的春夜,棉被从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钢刀穿透胸口钉在床上,一身的单衣被血染红了,红的像她去年为自己缝纫出的嫁衣。

她还清醒着,可是不 。一口热气存在胸间,她要等着他回来。

无心站在了床边,俯身唤道:“月牙?”

他的声音轻而颤,是又惊又痛又绝望。伸手抚上她的面颊,触及之处一片湿热。刀子割了她的脸,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着不死,等了又等,终于等回了他。本来前一个时辰两人还亲亲热热的分享着一个被窝,没想到只是一刻钟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为了乌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出了疼。

“是岳绮罗。”她开了口,声音很轻,然而很稳:“她跑出来了,带着个骨头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静中,她定定的凝视着无心。要说的话太多了,约好了是过一生一世,现在提前没了一个,另一个怎么办?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着气息还足,把话说完:“我不求你给我报仇,你要是打不过她,就赶紧往远了跑。”

无心答道:“嗯,我记住了。”

顾大人的脚步声缓缓近了,黑暗中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音,是怒不可遏、欲哭无泪的光景。一只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听出了他的动静,于是又开了口:“顾大人……”

顾大人闷声闷气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给你风光大葬。祸害你的妖怪娘们儿,我也饶不了她。”

月牙扯动嘴角微笑了:“顾大人……你对我俩一直挺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以后我没了,你替我顾念着他……他没啥正经本事,将来要是穷了,你想着给他口饭吃……”

顾大人的声音又粗又哑:“月牙,我向你保证。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干的。我还能养不起一个他吗?我有兵有钱有地盘,养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又转向了无心:“咋不点灯呢?点灯,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声,火苗窜起,是顾大人划燃了火柴。烛台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面孔渐渐显现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织,狰狞纵横。眼睁睁的望着无心,她气息一颤,一滴血泪顺着眼角滑落。

“咱俩才过了一年……”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往后……你一个人……咋办啊……”

她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洁净明亮,一眨不眨的盯着无心:“无心,我跟你……没过够……”

无心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有透明的液体在他眼中汇聚成滴,悬在睫毛上, 而又沉重,是他的泪。

“月牙。”他轻声说道:“我也没过够。”

月牙笑了:“以后……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后她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无心又看了半晌。

最后,她慢慢闭了眼睛。口鼻逸出浅浅的一声叹息,带着她短暂一生中所有的苦乐与留恋:“没过够啊……”

无心仰起了头,已然凝固的透明泪珠坠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动闪烁,是月牙的魂魄脱离躯壳,挽不回,留不住。

顾大人的卫队包围了小院,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无心端了热水关了房门,要为月牙擦身;顾大人独自靠墙站在门外,不歇气的一根接一根抽烟。不敢歇,眼泪与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烟雾把它们压住。

房内又加了一副烛台,烛光几乎可以媲美电灯。无心拧了一把毛巾,去给月牙擦脸。两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顾他,月牙把家里的活全干了。

月牙死得惨,周身的关节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临死前想要摸摸无心都不能够。无心很细致的为她擦去身上的血渍,没过够,两个人,在一起,都没过够。

无心经过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可每次的主角对他来讲,都是独一无二。让他彻底忘记一个人,也许只要一天,也许需要一百年。

无心给月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顾大人命人套马车,拉着月牙回了文县。夜色深沉,他和无心并肩坐在车里,顾大人问他:“你媳妇让人给弄死了,你怎么想的?”

无心答道:“我想报仇。”

顾大人又问:“有计划了吗?”

无心摇了摇头:“正在想。”

顾大人抽了一夜的烟,此刻下意识的又要去摸烟盒:“想明白了就说话,我有人有枪!”

无心“嗯”了一声。

月牙没娘家没儿女,天气又热,所以葬礼没法办得太复杂隆重,三天之后就出了殡。三天里无心一直守在灵堂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月牙身边,他闭着眼睛歪着脑袋,用面颊去贴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层白布单子,静静的躺在灵床上。家里没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顾大人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只有一个小勤务兵会一天三顿来送饭菜。厨房里清锅冷灶的,从早静到晚。无心把月牙的针线笸箩端到面前,笸箩里面扔着一只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总不闲着,做不完的饭菜,做不完的针线;饭菜做得快,针线做得慢,说要给顾大人做一双鞋,直到现在还没做成。无心捡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顾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顾大人有他自己的事业,将来还会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孙男娣女一大群热热闹闹的亲人。而他无论在何处活久了,都会活成众人眼中的谜团。顾大人对他再有感情,也没法向亲人们解释他所有的谜。

可月牙就不一样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为他的存在辩白,反正他们只为对方负责。你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走。

无心弯下腰,把笸箩里的碎布头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从来不肯轻易扔掉任何破烂,仿佛预备攒出个千秋万世的基业来。无心攥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布条,忽然自言自语的开了口。

他说:“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当天,顾大人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他赶在盖棺之前进了门,进门之后大喝一声:“慢着!”

然后他大步流星的挤到了棺材旁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金丝绒小盒子。盒子打开了递给无心,他对着棺材里的月牙一歪头:“你给她戴上。”

无心接过了小盒子。盒子里垫着紫红色的绒里子,上面摆着一副钻石耳坠。耳坠子亮晶晶的,像两滴泪,也像两抹闪烁的泪光。

在棺材旁边弯下了腰,无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环,为她把钻石坠子换了上。两个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着,一定不会让顾大人花钱买钻石。她有了金的,已经非常知足了。

顾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县城外。

葬礼结束之后,顾大人和无心还停留着没有走。顾大人问道:“你不是会念经吗?怎么没给月牙念上一段?”

无心摇了摇头:“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让她走。”

顾大人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无心说道:“我要等岳绮罗。”

顾大人没听明白:“等岳绮罗?她把你媳妇都杀了,还不得早早就逃了?”

无心又对墓碑望了一眼,随即迈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会逃。”

顾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儿等啊?不会是在家里等吧?”

无心低声答道:“我要去猪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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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0: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三种心思
无心坐在老树高高的枝杈上,前方就是天边火红的晚霞。太红了,像一场大火,摧枯拉朽的烧过了整条地平线。一只乌鸦在空中留下了一个漆黑的剪影,“哇”的一声兴高采烈,大概是因为白昼结束了,它也要回家歇着去了。

无心手里捏着半个干馒头,想月牙如果还活着,晚饭也该摆上桌了。开饭之前是最热闹的,月牙一趟一趟的往房里搬运饭菜和碗筷,同时扯着嗓子呼唤他和顾大人。他和顾大人都饿了,但是偏在吃饭之前都有事做,非得让月牙三催四请。月牙气得唠唠叨叨,先骂无心:“把你那破书放下,大白天的不见你翻,天黑你倒用上功了!”然后再嚷顾大人:“你说你从下午就吵着饿,饿到现在饭菜都好了,你咋还钻茅房里不出来了?”

他跟着凑趣:“可能是饿得厉害,已经在里面吃上了!”

月牙笑出了声音,同时顾大人走出茅房,气吞山河的发出了质问:“谁他妈又拿我开心呢?”

无心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家里没了月牙,就不成了家。前些天忙着办丧事,乱七八糟的倒也把日子混了过去;及至丧事结束、日子清净了,他和顾大人才发现他们没有家了。

勤务兵从馆子里买回饭菜送进上房,他和顾大人相对而座,没滋没味的填饱肚皮。太冷清了,太荒凉了,能让人吃出叹息,吃出眼泪。

无心和顾大人都不说话,都知道为期一年的好日子,结束了。

无心上了猪头山,该去的迟早要去,该来的迟早要来。一年的光阴成了黄粱一梦,他独自坐在老树枝杈上,把余下半个干馒头 了嘴里。旧日的空气渐渐包围了他,月牙的死,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的原形,就是永恒与孤独。

恐怖的永恒,永恒的孤独。永生的人,也有自己的轮回。

咽下馒头又拍了拍手上的渣滓,无心向后依靠上了一根枝杈。暖屋子热被窝都不再有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月牙欢天喜地,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脑袋。月牙说他比自己照得好,如果梳起小分头,会像电影明星;月牙还说以后每年都去照一张合影,一张一张攒起来,倒要看看自己咋变成个老太太的。

可是他们只有一年的光阴,他们的合影,也只有一张。照片上的月牙笑成了个圆圆满满的苹果脸,以至于她看到照片后有些懊悔,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笑大了?”

无心盯着月牙的眼睛看,又想起自己似人非人的时候,因为肚子饿,曾经把月牙的手指头咬出了血。然而月牙还挺高兴,因为他长出牙齿了,知道吃东西了。

无心把照片揣回怀里,心中没有风也没有雨,空空荡荡一望无际,什么都没有了。

顾大人奉了无心的命令,把自己的心腹副官派去了火车站,让他去天津寻找出尘子。出尘子或许不在天津,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是个有名的人物,只要想找,肯定能有法子找到。

然后他搬到了窑子里住。家里没了月牙,又跑了无心,如今简直成了他的禁区。他没法回去睡觉,因为触目之处全刺眼睛。三个人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混了一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活中竟然处处都是月牙和无心。

枕着双臂躺在软床高枕上,他没有和身边的妓女玩笑,而是沉沉的想起了心事。

他在想无心和猪头山。无心说要等岳绮罗来找他,所以要去猪头山等待。顾大人起初以为他是怕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故意想要远离自己,然而三言五语的追问过后,他又感觉无心仿佛别有主意,只是不说。

这让他有点不痛快,认为无心和自己不亲了,不过还是骂骂咧咧的发表了意见:“你不知道猪头山上有鬼啊?到哪儿等不是等?这一带别的没有,山有的是!青云山,小黑山,妃子岭……你上哪座山不行,非得去猪头山?我告诉你,我现在一提猪头山就吓得腿肚子转筋,山上到底有什么,当初咱们三个可是亲眼见过的,我不信你一点也不怕!”

然而无心不听话,也不解释。

于是顾大人换了策略,又问:“那你打算在山上住多久?山上要什么没什么,如今野菜都老了,也打不到正经动物,你在山上喝风屙屁?”

无心对着他笑了笑,还是要去。

顾大人气得一挥手:“滚你的蛋!”

等到无心当真滚蛋了,顾大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遍,怎么咂摸怎么不是味。猪头山上除了有个鬼洞之外,其余地方再无奇异,和周遭所有的山岭一样。无心死活非上猪头山不可,也许就是为了那个鬼洞。自己当初带他进过一次鬼洞,差点没被鬼手拽进洞壁里去,现在还是噩梦的源泉;逃上地面之后,无心闹了脾气,因为洞里太危险,他也怕被鬼手缠住。听无心的意思,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后,无非就是一死;而他既死不成,又逃不出,岂不是陷进了活地狱里?

顾大人犯了疑心病:“他不会是要在鬼洞里面做文章吧?”

自从月牙死后,无心一直是闷闷的,未见得多悲伤,倒像是若有所思。顾大人看了他鬼气森森的阴郁样子,几乎有些怕。如果无心一夜之间变了妖或者吃了人,他都不会太惊讶。

鬼洞里能做出的文章,无非是把岳绮罗诱进去喂鬼。可是话说回来,岳绮罗前脚断了气,后脚就能转世投胎。活上十来年,又是个新的岳绮罗。无心早就说过岳绮罗不能杀,杀了之后更麻烦;可见他是别有心肠。但到底是什么用意,顾大人思来想去,可真是猜不透了。

顾大人想亲自去趟猪头山,把无心拎回来拷问一番,不说就揍,打服了算。然而无心早在上山之前嘱咐过他,万万不许他进山寻找自己。顾大人见识过了月牙的惨死,不能为了好奇心搭上性命,所以在去与不去之间,他长吁短叹的犹豫不决,实在是拿不准主意。

顾大人在妓院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与此同时,无心却是在树上入睡了。

除了顾大人之外,岳绮罗也在失眠,陪着她的人,还是张显宗。

岳绮罗坐在猪头山中的密林里,仰起头可以可见漫天星辰。张显宗远远的躺在一丛荒草里,因为自惭形秽。

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逃出千佛洞的,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详尽的描述。半边身体上的腐肉都被怪物的尖爪利齿撕扯掉了,绿油油的草叶穿过了他的肋骨,肋骨不干净,上面还存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肉。

左臂也没有了,原来真是脆弱之极,能够腐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几天他还能用左手扯下月牙颈上的荷包——荷包里有黄符,会伤害岳绮罗,但是他不怕。

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臂的骨头零落分解,最后竟是一节一节的自行脱落尽了。

失了左臂,他也不心疼,因为他活够了。

忽然,岳绮罗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带着怒气:“当时为什么要躲开?”

今天下午,在他们进入猪头山之前,岳绮罗给他找到了一具新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挑着扁担立在山路上,魂魄已经被岳绮罗勾了出去。类似的试验,岳绮罗已经做过一次,然而失败了,因为张显宗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弱,已经不能控制完全陌生的身体。

她不甘心,还要再试,然而张显宗避开了。

猛然扭头望向张显宗的方向,她提高了调门,恶狠狠的说道:“你到我面前来!”

张显宗缓缓坐起了身。明亮月光洒了他一头一脸,把他曝露出来的头骨镀成银白色。他的面孔已经近似骷髅,仅在腮部还存留着一点皮肉。行尸走肉是见不得天日的,只有他敢在大太阳下走,一方面是因为岳绮罗法术高明,能保护他;另一方面,则是他在拼命。

他没有命了,可是依然在拼。他的灵魂已经很虚弱,他心里明白,他甚至能够预感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无可挽回的魂飞魄散。

窸窸窣窣的起身爬到了岳绮罗面前,他让她看,希望她看到恶心看到吐,看到永生不想再看。这样他会走得更安心,不再留恋不再妄想。

然而岳绮罗目光森冷的凝视着他,神情并无波澜。

她也快要支持不住了,右眼上的血点已经扩散成了红斑。支持不住了会怎样?她不知道,不过至多就是一死,而她并不怕死。

把手伸向张显宗的面孔,她从他空洞的左眼眶中捏出一条蠕动的蛆虫。左眼珠是昨夜脱落的,他只是一低头,它就无牵无挂的落在地上,溃败的砸出一摊脓水。

“你坚强一点好不好?”岳绮罗弹开蛆虫,肮脏的小脸上没有表情:“他们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就算了吗?月牙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无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无心的身体是永远不死的,我要想办法把它抢过来给你!”

张显宗轻轻动了动右手,一截指骨脱离关节,静静的留在了草地上。他无法露出笑容了,心中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苦,以及一点意外的小幸福:“绮罗,谢谢你。可是……”

未等他把话说完,一个白影飘然而至,是附了魂魄的纸人靠近了,双手掐着一只小小的灰兔。岳绮罗扬手接过半死不活的兔子,低头一口咬上了兔子的咽喉。小灰兔在她手中微弱的 着,而她捧着兔子仰起头,像是捧着一只水壶,闭上眼睛汩汩的吸血。

她好饿。饿了,就压制不住右眼中的毒。她不怕死,可生死毕竟是件大事情,如果能活,还是活着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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