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之九——村后的那片山

枫竹

  自从抱上了孙子，父亲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很少再有过去动辄火起，一蹦三尺高的粗暴脾气，简直判若两人，连我都不难以相信有了孙辈变化就有这么大。他每天都带着孙子，还强烈要求带孙子一起回老家和他们一起过，我和妻拗不过，再一想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只好答应。只是这两三年来，父母越发显现老态，尤其是父亲，剩下不多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大半换上了义齿。不过他身体状况和精神头都好得出奇，一年来胃口也大了几乎一倍，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整天开心地叫着累。父亲与我的关系也不再像前些年那么冷淡，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自打去年初他带我走了趟黄坛老街，之后就不止一次跟我说起家乡和家族的佚事。

  今早，说好是一起去上村后的山看看，天才亮不久大约才五点多一些，父亲就和堂伯站在了院子里，身后都别了一只木鞘，里面插了把砍柴刀，正商量着要砍几棵什么样的树做什么定西，见我和妻下楼来，招呼道：“快点走吧，早去早回，回家再吃早饭。”说完便和堂伯走出远门。堂伯七十开外，不很高大，也不胖，身体好得像是四十开外的汉子，不仅白发不多皱纹很少，看起来要比父亲要年轻许多，而且腿脚还有力，走路不拖脚不说，登高爬梯时的身手还非常矫健，平日里饭量还好，家里的农活从不要别人帮忙，他的儿子都没他的力气大。他自然走在了第一个，父亲随后，我和妻在最后跟了。

  这些年来农人的生活悄悄发生了很大变化，村里早起的人很少，他们大概还赖在床上睡回笼觉，只有各家的女人们或在洗漱或在准备早餐，再就是几个老人悠闲地踱着步，见了堂伯父亲便放慢脚步大声问候几句才走开去。宁海人说话的“腔口”就是大，老人女人都一个样，外人见了多半会误以为是吵架相骂，而其实是很热情地在跟你打招呼。村里少了许多犬吠声，眼下盗狗贼猖獗，不知多少条农人养着看门护院的狗被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打了药了去，盗人家犬残害性命仅仅是为了图一时口腹之快，于是早先各家黄狗满村游走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农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抓住盗狗贼一顿拳脚打个半死方能解恨，但又无计可施，只得把自家的狗看牢一点，或者干脆不再养狗，于是村里的夜晚和早晨就显得格外冷清。

  穿过村子，走上田埂路，昨晚一夜的大风没有吹黄路边的野草，凌晨那场秋雨的残留还挂在狼齿草尖尖的叶片上，依然青翠可人。这种草要到入冬后会变得枯黄，成为以往农人家里烧灶头最常用的柴草之一。拣柴的人不用走出很远，道路旁﹑田埂边﹑山脚下随处都可见密密匝匝的狼齿草，只要有足够的力气，想带回多少都没问题。等到来年春风拂过乡间大地，它又悄悄地在枯叶地下绽出嫩芽，很快就长成一大片又连着一大片，为农人储下来年的燃料。可是稻田里却看见有成片的稻子倒伏在地，稻穗稻叶稻秆无不泛出金黄，难道一场大风就有这般威力，将农人一年的辛苦化为乌有？“这些稻子今天还不赶快收掉的话就没用了！”堂伯不无惋惜地说。

  上山的土路是人走出来的，完全不同于景区里用条石砌成的台阶，加上雨后山路十分湿滑，我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走在最前，生怕万一不小心摔倒，他们几个都无法挡住我很大的体重，以前有过类似的教训。我一个人摔了也没啥，身旁都是树，都是草，大不了也就衣服脏了。爬不多高，我已气喘吁吁，起先是深呼吸，接着气喘如牛，再爬高几十步竟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一看，父亲和堂伯已攀到很高处，脚步要比我轻快许多。妻走在我身旁，她也叫累，不过气息不十分的喘，脚下看起来也很有力。她的家乡没有山，但她从小就做农活，在这时体力的优势就显现出来，我不得不走走歇歇，看着晨练的人一路小跑上山来，又很快跑到我身前去，拐了个弯进到树丛中。

  前方忽有了一段水泥台阶，想起来好像听谁说过这是镇里投资修的，从此每天一早来此跑步登高锻炼身体的人就多了。这台阶不高还很宽，每数十级就有一小方平台供人小憩。这下可轻松多了，走一阵歇一阵之后，我和妻一同上到山顶，我找一块石头坐下，再也不想起来。

  父亲和堂伯一起轮着柴刀钻进树丛不知去向，我打量了一下山顶，发现这里很开阔，落满枯叶的小径远远地伸开去，两侧倾斜向下的山坡很陡，伸头看下去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少数叫得上名称和更多叫不上名称的树木一棵棵长得密密麻麻，错落间灌木藤蔓填补了空隙。地上除了枯叶，还有随处可见的彩色菌类，不过这些都是有毒的，只能看看一定不能吃。坚果撒落了一地，捡起来一看全是空壳，这是山间小兽吃掉了果肉后随地丢弃的。树上还有许多坚果挂着，没人想到来此采摘，于是全都慰劳了小兽。这时节鸟儿都在换羽，它们正褪去硬羽换上过冬的绒毛，于是很少鸣叫，整个山间安静的出奇。

  随着哗哗的几声枝叶声响，堂伯扛着几棵细枝分杈被砍尽的小树从树丛中走出，父亲手里也拿了一棵，当登山拐杖撑着跟在后头。堂伯放下小树，挥刀砍下几根藤条，记下就把一捆小树绑扎结实。父亲没有去帮忙，而是低头在地上找着什么。

  “别找了，早几十年就被填掉了。”堂伯头也不抬地说。

  “我最小时候还在的，真的找不见了”父亲摇头道。

  “你们找什么？”妻问道。

  父亲找的是一条战壕。那是父亲很小的时候，在抗战末期日本鬼子即将完蛋的那年夏天，日军和伪军侵犯宁海，已在浙江坚持抗日游击多年，时任浙江省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兼少将保安司令的俞济民带为抵抗日军，带领本部军队在此抗击日寇所挖的战壕。

  说起俞济民大概知道的人不很多，远不如他的弟弟俞济时为人熟知，无论官职﹑名声还是寿命，哥哥俞济民都不能跟弟弟俞济时相比。但俞济时也非等闲之辈，他早年毕业于高等警官学校，当过警察局长，手下五百多人的部队大多是警察出身。当他得知日寇进犯，连忙率部迎战。

这时的日寇大多已不是抗战初期的“老鬼子”， “老鬼子”多半被调去太平洋战场对付美国佬，来的是些是些战争初期还是毛头小子，这时候却被充作了日寇主力的“小鬼子”，他们的作战能力与“老鬼子”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还有部分是“二鬼子”的朝鲜兵，他们的凶恶残暴更甚于他们的主子，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刺刀插进儿童的肛门再挑起来，笑看无辜的儿童死去。但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俞济民的部队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群小猫小狗。

  眼看日军前部靠近，俞部抢先动手，各式各样的杂牌武器一同开火，一时间枪声大作，只打得枝叶乱飞，土石四溅，十分的热闹，但效果却差得出奇，没见日寇有啥损失。日寇架起轻机枪掷弹筒还击，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大队鬼子兵端着三八大盖转入反击。仅仅这几下子，俞部已被打得晕头转向，俞济民知到自己手下这帮乌合之众仅靠着对日寇的仇恨激起的勇气是不足跟日寇面硬碰硬的，再打下去后果不难想象，于是他果断下令撤退。当鬼子兵冲入战壕时，俞部早就全体退入茫茫密林深处。

  时间很奇妙，她会以自然的方式，也会假以人手抹掉人们留下的一切痕迹，让一切都回归原来的面貌，回到她的意愿中来。

  “休息一下，抽支烟再下山。”堂伯掏出烟点上，吸了几大口，抬起夹着烟的手比划着说，“你看，从这里到那里，这片山是我的。从那里到那里，那以前是你家的山，不过现在是别人的了。”

  父亲跟我说过这片山，也说过家里的门前地和东西两边现在建了房屋的地原本都是祖先用银子买下的，后来全家人都去了上海，这些山这些地都成了公家的财产，后来又转而分配给别人家，而今只有老宅没有易主，也只有少数老人知道这些事。

  “这些事等轩轩长大了我会告诉他。”父亲望着那片山说，“告诉他决不是要他惦记着这片山，这完全没必要。要知道钱财是水一样流动的，它可以被用来为人服务，反过来人不能成为它的奴才。告诉轩轩以前的这些事，是为了让他更了解家乡的﹑家族的历史，他会牢牢地记住自己的根。他生在一个好时代，但是我不希望传统在他这代人被抛弃，被遗忘。”

2010.10.27

林木木

大才子啊！

枫竹

回复 2# 林木木


    得了您老人家的夸奖之后，害得我在家里找了半天的地洞！

海阔天空1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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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羽

绝妙的文章，如此的才华横溢，为什么现在不发光？

枫竹

海阔天空12345 发表于 2012-6-16 09:47
这么好的文采，啧啧，看完楼主的这个帖子以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震撼啊!为什么会有如此好的帖子!我自以为 ...

多谢您的支持！不过在下才疏学浅，所谓“大作”只是闲暇时为打发时间信手涂鸦而已，不免贻笑方家，还请多指教才是！{:soso_e181:}